張恩涪卻拉起招娣的手道:“我這麼一個瞎子,要你照顧我,真的是難為你了。”
“大哥說什麼話來著,”招娣依然是笑著,“我既然是張家的媳婦,自然要好好照顧你了。”
張恩涪不再說話,隻是握緊了招娣的手。兩人再往前走了片刻,便到了鎮上。這玉溪鎮不甚大,飯館也隻有一兩家,招娣見街東首有家酒樓,金字招牌,氣派與別家迥然不同,很有氣勢,便帶著張恩涪走了進去。
小二便上來招呼,招娣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照顧張恩涪坐下,然後便要了紅燒羊肉、白切土雞等菜色,添了一壺三白酒,末了還叫了兩塊新做桂花年糕。小二高聲叫菜,這酒樓專做渡口客人生意,後麵還設有客棧,供客人投宿,各種菜色早已預備下了,不一會兒便一盤一盤端將上來。
招娣替張恩涪斟了一杯,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舉杯說道:“大哥,我敬你一杯。”張恩涪舉杯笑道:“為何敬我?”他已聽出招娣舉杯的方位,輕輕往前一遞,叮的一聲輕響,正碰在招娣的杯沿。
招娣臉上一紅,低聲道:“我敬你是因為……你是……你是我的相公了……”張恩涪心中頓時湧上一股甜蜜之意,也笑道:“那我們可要喝一杯交杯才是。”隻聽見張恩涪又接著道:“慢著。我再調和一下。”招娣停了杯,不知道張恩涪要幹什麼。
張恩涪將手中的半杯酒倒入招娣杯中,又從招娣杯中倒回來半杯,方笑道:“這樣一來,這酒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們再也分不開了。”說完,輕輕在招娣耳邊唱道:“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他所唱的是元代趙孟頫之妻管道升所寫的《我儂詞》,趙孟頫欲納妾,管道升便寫了這首詞給他,情真意切,令趙孟頫內疚不已,最後打消了納妾的念頭,因而這首詞也成為了表達男女之間深不可分感情的佳作。
招娣聽張恩涪唱詞,心下大是感動:“大哥,我……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時,忽聽得有人進門來,一麵大叫道:“小二,快上一隻雞,半斤羊肉。老子要餓死了!”一麵將凳子桌子碰得亂響。
小二戰戰兢兢地走過去,賠笑道:“這位爺,還是先把這三天的酒菜錢結了吧,櫃台上不好結賬。”
“放屁!”那人一拍桌子喝道,“老子就吃你三天,就這樣夾纏不清。要不再上菜,老子拆了你們的招牌!”
“爺,爺!”小二一個勁地道:“不是咱不給上菜,掌櫃的也說了,再收不到錢,他就要報官了。”
“官?!老子就是官!”那人更是狠了,“別說吃你三天,就算吃你三個月,有誰敢管!”他一麵說,一麵掏出一樣東西往桌上一排,“你看看這個,可是行政院特發的警察證,就算是你們鎮長也管不到老子!”
小二無奈,隻得下去端菜。那人坐下後,四處張望了一番,見到張恩涪和招娣,不覺大笑道:“一個瞎子,一個醜女,倒也是絕配啊。隻是未免要汙了吳越樓的招牌了!”言語甚是粗魯無禮。
張恩涪聽見那人譏諷招娣,登時勃然大怒道:“是哪隻狗在亂叫?!”一麵說,一麵將手中的筷子朝那邊彈去。他那一彈之力甚勁,筷子夾帶著“呼呼”的風聲。就聽見那人“哎呀”一聲慘叫,筷子正戳中他的大腿上的穴位。
“瞎子,你敢傷你大爺,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那人大叫著,朝這邊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招娣見他滿臉絡腮胡子,長的五大三粗,麵相十分凶惡,不由得叫出聲來,顯得十分害怕。張恩涪伸手在招娣手上輕輕拍了拍,示意讓她放心,然後對那大漢道:“這位爺,口上可要積點德才是。”
“你這瞎子,竟敢教訓起你爺爺來,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大漢一麵叫著,一麵提起拳頭,直朝張恩涪麵門擊來。張恩涪聽見那拳虎虎生風,顯然力氣極大,便使了個四兩撥千斤之法,伸手往大漢胳膊肘上輕輕一抬,那拳頭便改了方向,擦著衣領過去了。
大漢一擊不中,臉色微變,笑道:“原來是個會家子,那可要好好和你切磋切磋了。”張恩涪拱手道:“閣下若要請教,在下定當奉陪到底!”他見對手隻是力大,其實並不會武功,自然不把他放在心上。
那大漢見張恩涪神色如常,似乎並不懼怕自己,一時間也不敢上前,退回自己桌邊,拿起一個杯子就朝張恩涪砸去。
忽然酒樓門口進來一人,伸手在半空中便將那杯子握住,大聲對那大漢道:“好你個金老三,我找你半天,原來在這兒跟人杠上了,還不快跟我走!”說完就要來拉他。
這邊金老三擺手道:“我不去,這瞎子有些本事,老子不防備,竟著了他的道兒,這口氣老子一定要出!”
那人年紀比金老三大得多,滿臉皺紋,雙眉緊鎖,像是有什麼難言的煩惱,此刻見金老三不肯走,知道他發起了強性,眉頭不禁皺得愈發厲害了,厲聲道:“你不跟我走的話,誤了大事,上頭怪罪下來,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金老三聽見那人這樣說,似乎有些忌憚,問道:“二哥,你是說他們已經到這裏了?”那人點頭道:“當然,就在古渡口,我們快去,解決好了也是大功一件啊。”金老三點頭笑道:“那是,袁總統……”他話還未說完,已被掩住了口。那人低聲責道:“你總是這般口無遮攔,遲早有一天壞了大事!還不快走!”說完,一把抓住金老三的手腕,走出了店門,就聽得金老三的聲音從外間飄了進來:“瞎子你別走,等爺爺回來再跟你較量!”愈遠愈輕,終於聽不見了。
張恩涪聽見金老三所說的事似乎與袁世凱有關,便更加留意,將小二召了過來,給了他一塊銀洋,問道:“剛才他們所說什麼古渡口是在哪裏?怎麼走?”
“古渡口在桂花村外,離鎮上大約有兩裏的路程。從這兒往西,一直走,過了三座橋就到了。”小二拿著張恩涪打賞的銀洋,眉開眼笑,將路程一五一十都詳細說清楚了。
張恩涪想了片刻,又掏出幾塊銀洋,在酒樓後麵要了一個房間,讓小二去安排好,然後對招娣說道:“我有事要出去下,你就安心在此等我。”
“大哥要去哪裏,我陪你一起去。”招娣拉著張恩涪的手,關切地問道。
張恩涪輕輕抽出手,按在招娣的手背上,輕聲道:“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天亮前我一定會回來,我們還要一起去龍虎山呢。”
“那你一定要小心啊。”招娣見張恩涪如此說,不放心地送到大門口,看著他朝西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張恩涪按照小二所說,朝西而行,幸好一路上無溝坎崎嶇,雖然行得慢,卻也走得十分順當,過了三座橋後,鼻中聞到的桂花香味越來越濃鬱,知道離桂花村已不遠了。他也放慢了腳步,順著聽到的流水聲,沿著小溪而行。行不過半裏,忽然鼻中聞到一陣酒香,耳邊又聽見不遠處有談笑之聲,便朝著那邊走去。
那些聲音越來越近,就聽見一人笑道:“鬆坡此計甚妙,怕老袁還蒙在鼓裏呢!”又有一人道:“可笑那陸潤生奉老袁之命,三天兩頭來打探我的消息,多虧子遜想出這麼一個醫遁的妙計,這下他可難逃怪責了。”又一人笑道:“都督過獎了,這就叫做放開金鎖走蛟龍,咱們這一回滇,就是老袁的氣數到了!”
張恩涪聽見他們交談的話語,知道那些人大有來頭,像是反袁一路人馬的,便要盤算著將他們擒住,交給袁世凱,也好助父親一臂之力。他正想間,就聽見那邊有一人朝這邊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給我出來!”
張恩涪知道行藏已露,也不遮掩,索性大聲叫道:“過路的瞎子,聞到酒香,想要討杯酒喝。”說完便摸索著走了過去,用力吸了吸鼻子,歎道:“果然是好酒啊,怕有二十多年了吧?”
呼喝之人聽了這話,放鬆下來:“這位先生真好鼻力,這酒是桂花村的陳釀,是我出生時我家人埋在地下,至今已有二十三年了。來來來,先生不嫌棄的話,一起來喝一杯。”
張恩涪隻覺手中也被塞了一個杯子,倒上了美酒,他舉起杯子,隻覺一股濃鬱的酒香撲麵而來,說不出的好聞。他飲了一口,醇酒極美,並無絲毫辛辣之氣,還夾帶著桂花的清香,這樣的美酒是他從未飲過的,不由得讚了聲好。
“哈哈,若非是遇到了程兄弟,我們也喝不到這等美酒陳釀啊。”另一個爽朗的聲音笑道,“先生似乎也是一個愛酒之人,敢問高姓大名?”
張恩涪擺擺手道:“江湖廢人,無名無姓。倒是在座諸位,頗帶豪氣,均乃當世英雄。”
“哈哈,先生言重了。我們也隻不過是浪跡江湖的散人而已,哪裏算得上什麼英雄?”那人笑道,言語中帶著一股豪爽之氣。
“唉,如今時局混亂,當政的倒行逆施,正需要英雄為國為民,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張恩涪歎道,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原來先生也是憂國憂民,那我們更要敬你一杯了。”那人又給張恩涪添上了酒,又自介道:“在下蔡山虎,祖籍湖南,帶著兩位夥伴,行商至此。”接著一人道:“在下戴桂齡。”之前那個呼喝之人也介紹道:“在下程雲謙,正是本地玉溪桂花村人。”
張恩涪料得他們所說名字均是化名,也不說破,拱手笑道:“在下姓張,人家都叫我張瞎子。原來各位都是來自天南海北,今日在此相會可真是有緣了。今日承各位厚愛,得賜美酒,我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我這個江湖藝人就給大家演個戲法助助興吧。”
蔡山虎拍手笑道:“那真再好不過,咱們可要一飽眼福了。”
張恩涪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將酒一飲而盡,把酒杯往地下一擲,同時捏訣,隻見那酒杯在地上滴溜溜地旋轉起來,就像是一個陀螺一樣,引得眾人不住嘖嘖稱奇。他使得是驅使鬼役之法,但在尋常人眼中看來,就跟江湖藝人的戲法無二。他聽見眾人已經全被地上的杯子吸引住,紛紛叫好,不覺心中得意。正在此時,不遠處忽然有人喝道:“來的可是蔡鬆坡將軍?”聽那聲音,正是金老三。
張恩涪聽見蔡鬆坡的名字,頓時心中一凜,他在京時早已聽說過蔡鍔將軍的大名,知道他字鬆坡,是梁啟超的弟子,當代一流傑出人物。民國成立後蔡鍔擔任雲南都督。袁世凱上任,慕其大名,便將他從雲南調到北京,任全國經界局督辦。後來袁世凱想要稱帝,便想謀求蔡鍔的支持。蔡鍔不願支持帝製,便借看病為由,東渡日本,其實秘密潛回上海,同行數位誌同道合之友,改名換姓,裝作行商人,從上海出發,想要回雲南組織反袁軍。那戴桂齡實為戴戡,字循若,乃是參議院參議,又擔任過駐日參讚,與蔡鍔一起師從梁啟超;那程雲謙字子遜,祖籍本地,出生於廣西,與蔡鍔在雲南教練新軍時所結識,一直跟隨其左右效力,是蔡鍔的得力臂膀。
張恩涪心道:“這蔡鍔乃是袁總統第一要抓之人,常聽人說他足智多謀,本領非凡,且看他如何脫身。”便收了法術,看金老三前來拿蔡鍔諸人。
金老三喝過一聲後,不見回答,便奔到眾人麵前,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蔡鍔答道:“我們都是行商的,並不是什麼將軍。先生想是認錯人了吧?”
“認錯人了?”金老三語音中有些疑惑,他又問道:“你不是蔡鍔麼?”
“蔡鍔是哪個?”戴戡道,“我們都不認識。”
這時,從水上傳來一個聲音笑道:“戴參政真會裝腔作勢,日本一別才不過數日,便已經不認識我們了麼?”一艘小船緩緩駛近石埠,船頭站立一人,聽聲音正是適才在吳越樓拉走金老三之人。
戴戡臉色大變,望著那人道:“古老二!原來是你。難怪我的動靜陸宗輿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才是埋伏在我身邊的奸細!”
古老二陰惻惻地笑道:“陸宗輿小小一個駐日公使,還輪不到我古老二去告密,我在你身邊可是袁大總統親自安排的,他早已知道你與蔡都督的關係。蔡鍔瞞著大總統出逃津門,東渡日本,必定與你有關。如今又偷偷潛回來,必是想對大總統不利,這次我可不能讓你們再走脫了!”
戴戡還未回答,金老三便叫道:“二哥你也不要跟他們囉唆了,我去抓蔡鍔,你去找戴戡,咱們各做各的事,早日完成便好早一日交差。咦,瞎子你也在這兒啊。”他瞥見了張恩涪,不覺叫道,“原來你也是他們一夥的,那就一並抓了你,讓你嚐嚐爺爺的厲害!你那醜媳婦,爺爺我就勉為其難收下,享用一番再說。哈哈……”他一麵笑著,一麵朝眾人走來。
張恩涪聽見金老三在打招娣的主意,更是怒不可遏,心道:“今日若不廢了你,我張恩涪也枉做男人了!”耳邊聽見金老三大步向這邊走來,便要對付,聽見蔡鍔的聲音:“有話好說,你們是袁世凱派來的麼?”
金老三沉聲道:“廢話,我們都是袁……”剛說到此處,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仿佛晴天裏起了一個霹靂,金老三的話戛然而止,接著便聽見砰的一聲,整個人墜入了水中。
張恩涪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聽見古老二怒喝道:“蔡鍔逆賊,敢用火槍傷我兄弟,拿命來!”接著又是幾聲槍響,夾雜著古老二的笑聲道:“我可不是金老三,這區區子彈,能奈我何?”
蔡鍔驚道:“這廝不懼槍彈,難道是妖怪?”程雲謙道:“應該是修煉了什麼邪術,可以刀槍不入。你們先走,這裏就交給我吧。”
戴戡擔心地說道:“你一人行麼?”程雲謙笑道:“我師承名門術派,都督是最了解我的。”蔡鍔也在一旁道:“循若兄不必懷疑,子遜乃當代劍俠一流人物,本領高強,對付這等邪魔外道不在話下,我們在此反是累贅,還是快快離開此地吧。”
張恩涪聽蔡鍔如此說,心中也是一驚,這程雲謙實在不像是會劍術的人,怎麼會是劍俠一流人物呢?若是他真的是劍俠,那麼剛才自己用術法驅鬼役變的戲法,也定然瞞不過他的眼睛,可他並沒有任何異狀,難道說他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程雲謙縱身而起,朝古老二船頭躍去。蔡鍔見程雲謙已與古老二戰在一處,知道自己是插不上手的,見張恩涪呆站著不走,拉了一下他道: “此地不宜久留,先生行動不便,還是先跟我們離開罷。”說完便與戴戡朝西北方遠離小河的方向急急而去。
張恩涪耳中聽得明白,急忙跟上,隨著他們一行奔出足足有五裏多地,耳聽得蔡鍔叫道:“前麵有所房子,且進去歇一下。” 戴戡也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田頭矗立著一所大屋,黑黝黝的也沒有燈火,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不敢貿進。蔡鍔走過去拍門,門卻應手而開,未曾上鎖,門楣上蛛網纏結,像是很久沒人住過的樣子。
蔡鍔見是所荒宅,四處看了看說道:“那就在裏麵歇一會兒再走吧。”領著二人進了屋,悄悄將門掩上。
月光昏暗下,隻見這屋中擺滿了棺材,竟是個義莊,窗下還設了一個香案,兩支蠟燭都隻剩下寸許長。張恩涪剛踏進屋子便覺得陰森森的,這屋內別有一股寒氣,令人很不舒服。戴戡見到蠟燭,掏出火石剛要點火,被蔡鍔一把製止了。
“以防萬一,還是不要露出光來。”蔡鍔走到窗前,朝外望了望道,“那些人可能還有同黨,咱們可要更加小心了。”
戴戡歎了口氣道:“唉,也不知道子遜能不能敵得過那個妖人,希望他能平安無事。”蔡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認識子遜十多年,知道他本領高強,為人又機智,他既然讓我們先走,必已有克敵之策,想來應該不會有事。”戴戡又道:“鬆坡交友廣泛,三教九流都有朋友,看子遜平日裏喝酒談笑,沒想到居然是劍客俠士,實在是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