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鍔道:“我和子遜在雲南相識,也是緣分使然,卻也不知他的來曆。那日離京,在天津寓所被袁賊派來的密探天天監視,不得脫身,多虧子遜出手,使了些障眼之術,方逃了出來,又為我安排了日本郵船,我這才知道這位老友的真本事。此次回國,子遜又親來上海接我,護送我回雲南,此處離上海不過一兩日路程,而刺客已經找到我等行蹤,可想而知前路的危險,袁賊必定層層設防,要在半途截殺,計密且毒,要躲過去卻也不易。”他說到此處,見張恩涪在一旁,便抱歉地說道:“隻是無端將張先生牽扯進來,蔡鍔實在是心中有愧。”
張恩涪搖手道:“蔡將軍大名誰人不知?瞎子早已景仰萬分,今日能在此遇見將軍,已是在下天大的福分了。”
“張先生可別這麼說。”蔡鍔忙道,“袁賊派刺客來,便是要我的性命。先生趁現在尚是安全,還是速速離去,省的惹禍上身。”說完掏出五個銀元,塞到了張恩涪手中,“這些盤纏就給先生路上使用,還是早離這是非之地吧!”
張恩涪拿著銀元,心中不免有所觸動,自己若不是龍虎山的人,這些個朋友他必定要好好結交才是。他與蔡鍔雖然立場不同,各為其主,但卻聽說過他許多英雄事跡,如今見蔡鍔所言所行,即使身處險境還不忘關心一個萍水相逢之人,頗有仁義之風,著實令他感動。如今在這亂世中,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已蕩然無存,張恩涪從小在龍虎山長大,雖說是天師公子,但身為庶出,除了父親以外,幾乎得不到半點關心,可以說是看盡了人情的冷漠。蔡鍔這慈愛之舉,令他心頭一暖,捧著銀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蔡鍔見張恩涪不語,又從包袱中拿了一些幹糧,一並給他道:“這些路上可以墊饑,先生還是快走吧。”
張恩涪心裏頭掙紮不已,想到如今程雲謙不在此處,蔡鍔與戴戡均不懂術法,這是天賜的下手良機,但想起蔡鍔贈予自己的銀元與幹糧,托在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又不忍下手,害了這位名將。畢竟是張恩涪良心未泯,知道這蔡鍔反對帝製,乃是為國為民,心下早已有幾分欽佩之意,再說龍虎山助袁世凱隻是為了尋找真龍之氣,至於其他之事,自可不必插手,徒增麻煩。他又轉念一想,蔡鍔身邊有高人相助,袁世凱派來的一般人自然不是其對手,如今此處隻有自己或可與之一戰,若錯過此機會,日後被爹爹知曉,會不會責怪自己不顧大局?張恩涪反複了思量許久,幾次欲出手,但終究還是下不了此決心。
正在此時,就聽得 “砰砰砰”三聲響,有人在外叩門,輕聲道:“鬆坡,是我,快開門。”聽聲音正是程雲謙。張恩涪心中一凜,收回心神,悄然退到了角落中。
戴戡卻是大喜,忙開了門,將他迎入。蔡鍔疾步上前,按住他的肩頭,關切地問道:“子遜,你沒事吧?”
程雲謙卻不回答,急道:“這屋不幹淨,快點出去!”望了角落中的張恩涪一眼,拉著蔡鍔便往外走,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都跟了出來。程雲謙一直拉著蔡鍔走到遠離大屋數十丈的地方,這才放脫了手道:“多謝都督關心,我沒事。那兩名刺客一個已被都督火槍擊斃,另一個卻有些邪術,還說袁賊已派十路刺客南下,要取都督項上人頭,他們隻不過是第一批,都督躲得過初一,必躲不過十五。我將他打得受傷吐血,那人見敵不過我,使了一個障煙之術逃走了。我本想追趕,因擔心都督的安危,便趕了過來。”
蔡鍔歎了口氣道:“我也正和循若議及此事,此去雲南,路途遙遠,袁賊在江南耳目眾多,萬難躲過,這可如何是好?”
張恩涪忽道:“我有一計,不知可行否?”
“你?”戴戡望著張恩涪,心中大是懷疑,這個江湖藝人會有什麼妙計呢?
張恩涪指著程雲謙道:“座中就數這位程兄術法高強,可扮作蔡將軍,西去雲南。其餘人可回上海,乘船經台灣香港,到往越南,自陸路回滇。”
“妙啊,這就叫做聲東擊西,移花接木。”戴戡拍膝道,“袁賊定想不到我們會走南洋路線,他所設下的十批刺客可就落空了。”
蔡鍔搖頭道:“要子遜一人冒此奇險,萬萬不可!還是另想辦法為是。”
戴戡急道:“要是我們都走水路,袁賊見刺客撲空,必定有所防備。因此子遜西去,是迷賊之計,讓他以為我們落入他的窠臼,子遜本領高強,袁賊見刺客連連失利,必傾其全力來攔截,就不會再防備其他路線了。”蔡鍔聞言隻是搖頭。
程雲謙也笑道:“都督別擔心,若是隻有我一人,打不過還可以逃嘛。能為反袁大計出一份力,我程雲謙義不容辭。”蔡鍔見他說的堅決,也隻好答應了。
程雲謙又道:“隻是我不跟著你們,萬一都督遇上袁賊的人可怎麼辦?”
蔡鍔拍了拍腰間的手槍道:“隻要不是妖人,這槍便不怕他們。”
戴戡忽道:“我聽聞孫先生昔日在南洋一帶有很多朋友,甚至包括一些降頭師,可否請孫先生相助?”
蔡鍔搖頭道:“不必麻煩孫先生,我這裏有一封他給我的親筆信,是二次革命時勸我起兵反袁的,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拿出來,憑此在南洋找人幫助。”
程雲謙叮囑道:“都督若到雲南境內,恐還有阻礙,蒙自阿迷一帶,均是親袁勢力,若唐蓂賡一時不及迎接,怕誤了大事。南防師長劉祖武原是都督舊部,可就近求援,借其兵力護送過境,直抵昆明。”
蔡鍔點頭答應了,程雲謙又道:“刺客必已知都督衣著樣貌,故我還需與都督易容一番。”說完領著蔡鍔走到角落中,從懷中掏出一物,覆於蔡鍔麵上,囑咐蔡鍔道:“此物不忌水洗,可一直戴在臉上,等到了雲南後,用火燭一熏就掉了,都督可藏好了,將來或許還有用。”
蔡鍔答應了,程雲謙帶著他走到窗前,戴戡見蔡鍔改換了樣貌,變成虯髯滿腮,一臉麻子,與原來的麵貌有著天壤之別,不僅對程雲謙的奇術讚歎不已。
程雲謙問戴戡道:“適才聽你與那人對話,似乎你跟他相識?”
戴戡摸了摸胸口,苦笑道:“我在日本做參讚的時候,這古老二是公使館的職員,專門負責文化交流,組織一些古董赴日展出之類,沒想到他竟然是老袁安插在我身邊的。他在我此處已有數年,看來老袁對都督早已有戒心了。”
大家又說了幾句,程雲謙接著道:“快交三更了,那義莊決不可再進去。我們就在此胡亂應付一宿,明早再行吧。”又將張恩涪拉到一旁,低聲道:“先生精通馭鬼之道,乃是術派中人,在下有一句話要說,袁世凱逆天而行,不得人心,我等更要以天下蒼生為念,萬不可助紂為虐,違背了天道。”
原來自己的來曆早已經被他看出,張恩涪不覺有些沮喪,看來程雲謙的功力更在自己之上,剛才若是自己出手對蔡鍔不利,必過不了程雲謙這一關。他連忙答道:“多謝程兄教誨,在下必牢記於心。”
當下眾人便各自找了一塊平整的地方,和衣躺下。張恩涪卻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提議由程雲謙假扮蔡鍔西去,便是想將他從蔡鍔身邊支開,好乘機下手,但聽他一番話,似乎在提醒自己,莫非已經被他看出自己對蔡鍔有加害之意麼?不可不防啊。
正在想的時候,聽見戴戡問程雲謙:“子遜兄是世外高人,都督說當日津門脫困,多虧子遜兄相助,咱倒想聽聽是怎麼一樁子事兒。”
“這事說來話長了。”程雲謙笑道,“都督自從二次革命那時,聯合黔、桂等省,居間調停,主張兩方罷兵,憑法理解決。袁賊見南方均不服他,便要想辦法奪其權,讓都督將雲南的位子,交於黔督,幸好唐蓂賡深明大義,不附和袁賊,這才為都督保住了西南。都督那日進京,原是想勸袁世凱不要辜負孫先生,辜負中華民國,不想袁賊陷溺已深,見都督來勸,反倒問都督對帝製的看法。”
戴戡道:“那鬆坡你是如何應對的?”
蔡鍔歎了口氣道:“我也後悔二次革命之時未曾起兵助孫先生討袁,以至於讓其坐大。他問我帝製之事,我既在他手中,隻得虛與委蛇,奉承了一番。最後他問我,既然我是擁護他的,那又為何在二次革命時做調人,替兩方排解。”
戴戡聽到此處,不禁說道:“袁賊此問很是厲害,都督應對若稍有差池,怕如同宋鈍初先生一樣,遭他的毒手。”
蔡鍔也歎息道:“袁賊心狠手辣,我隻得自汙,稱自己地處僻遠,見識甚少,才被那革命黨所迷惑,如今來了北京,方知道袁總統才是獨一無二的人物,共和雖好,獨不適用於中國雲雲,哄了袁賊一通,這才消了他心頭的疑慮。”
程雲謙續道:“後來都督便盤畫要離京回滇,先假裝流連勾欄,迷戀鳳仙姑娘,又與夫人大吵了一場,將夫人趕回南方。如此這般,定下了金蟬脫殼之計。又過了幾日,都督與鳳仙姑娘一起去了天津,準備南下。那袁賊派了無數密探,長隨寓所周圍,都督一舉一動,均有密報至北京。我便擬了一計,讓都督假作喉痛,不得作聲,每日去日本醫院就診,我預先躲在廁中。都督假裝腹痛如廁,與我交換衣衫,裝作清潔廁所的傭人,乘密探不注意,偷偷溜出醫院,我預先已安排好日船山東丸號,都督便連夜出海,去往東瀛了。”
“好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張恩涪聽到此處,心中不禁讚歎道,反袁陣營中個個都是豪傑人物,且不說蔡鍔本身,就連他身邊之人都如此厲害,智勇雙全,忠心耿耿,難怪袁世凱屢次失算。若是袁世凱當不上總統,那龍虎山該何去何從呢?想到此處,他不禁為父親擔憂起來。
程雲謙繼續道:“都督走後,我也按照都督吩咐,暗自潛往雲南,密告唐蓂賡,準備起兵反袁,又有前江西都督李烈鈞,也來密電邀唐督舉事,因此上已是萬事俱備,就等都督一到昆明,即刻起兵。袁賊已定好來年元旦登基,事情緊急,已不足兩月,唐督此刻定是心急如焚,都督若要換走南洋水路,可要加快行程才是……”
正說話間,忽聽得戴戡輕聲道:“那邊來的是什麼東西?”眾人都聽見遠處一陣“鐸鐸”之聲,像是什麼東西在敲擊地麵一般。此時雲層露出一角,月光輕輕地灑在地上,照得明明白白。隻見遠處一個瘦瘦的人影正朝著大屋直挺挺地跳了過去。那種跳動的方式,身不動膝不彎,就像是在腳地裝了兩跟簧片一般。那個身影每次跳躍離地大約有一尺左右,向前躍出將近一米方才落下,發出“鐸”的一聲,接著身子又彈起來,繼續朝前躍進。
“這……這是什麼玩意兒?” 戴戡低聲道,“看起來像是僵屍一般……”
“不錯,這就是僵屍!”程雲謙道,“你帶都督先走,我來對付它。”
“子遜你不和我們一同走麼?”戴戡看著那僵屍,有些害怕地問道。
程雲謙搖頭道:“有僵屍為禍,我留下來先剿除了此怪,否則四鄉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人會命喪它手。”蔡鍔點頭道:“那你多加小心。”程雲謙朝蔡鍔拱手道:“雲謙不能護送都督回滇,都督一路可要保重。”
蔡鍔和程雲謙道別後,朝張恩涪拱手道:“那我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完便與戴戡一同離去。張恩涪還未決定是否要跟上,卻聽見程雲謙道:“先生莫走,咱們術派中人替天行道,既有妖孽為惡,怎可一走了之?”
張恩涪知道程雲謙已對自己生疑,故要留住自己,便索性道:“我也正有此意,留下來好助程兄一臂之力。”他一麵說,一麵心道:“罷罷罷,這擒拿蔡鍔之事自有人替袁世凱爭著去做,我又何苦強出頭呢。還是早點結束此間之事,陪招娣回龍虎山才是。”說也奇怪,他起初正是為了擒蔡鍔而跟過來,如今卻放棄了這個念頭,甚至在他心底,隱隱有一種感覺,希望蔡鍔能平安順利地到達雲南,不要落入袁世凱的魔爪。他不敢再想下去,忙撿了根樹枝,朝大屋奔去,一麵大聲道:“子遜兄,我來助你!”
程雲謙正用黃符定住了僵屍,聽到張恩涪的呼喊,頭也不回,大聲笑道:“先生太客氣了,這小小僵屍還難不倒我,你就在一旁掠陣吧。” 他一麵說,一麵疾退數步,悄無聲音地來到張恩涪身邊,一把扣住了他的脈門。
張恩涪忙運氣掙脫,一麵大驚道:“子遜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程雲謙放脫了手,冷笑一聲道:“龍虎山的道術,真是厲害得緊啊!”
張恩涪見他一扣脈門,便已知道自己運氣方式,師承來曆,這份能耐當真厲害,看來此人的功力是遠遠高於自己。他苦笑道:“你待怎樣?”
“誰不知龍虎山已經投靠了袁賊!”程雲謙的語氣如同冰一般寒冷,“你跟著我們,便是要對都督下手,既然助紂為虐,我也留你不得,不過在我動手之前,先告訴我,你是張天師的什麼人?”
“我……我是天師的長子張恩涪,既然技不如人,要殺要剮隨你!”張恩涪到此時也隻能硬著頭皮說道,“不過有一事我必須說明,我與蔡將軍隻是偶遇,並非是刺客,否則在那大屋中,你沒來之前,我早就可以下手了,何必等到現在,以致落入你手?”
程雲謙又道:“我進屋之時,見到你神色有異,難道你不是想對都督不利麼?”他雖如此問,可語氣已是稍有緩和,不像之前那般冷冰冰。
張恩涪答道:“蔡將軍當世豪傑,堪稱國士無雙,龍虎山乃天下正道,我又豈會作小人之行?”他長歎了口氣道:“話已說到這裏,信不信也由你了。”
程雲謙沉吟了片刻,然後道:“那好,且信你這次,不過卻不能放你,我帶你去見我師父,把你困在山上,讓你的天師父親不敢助紂為虐,替袁賊做那倒行逆施之事。”
“不行!”張恩涪叫道,“我還有事,不能跟你走。”
程雲謙放脫了手,正色道:“那好,我們切磋一下,若勝得過我,自可放你離去。”說完,便朝張恩涪肩部疾探。張恩涪聽聲辨形,身子略側,樹枝一揮,發出一記紫電青雷,電光嗤嗤,繞上程雲謙的手腕。程雲謙卻恍若不知,五指張成爪形,從橫向掃來。張恩涪覺他不懼紫電青雷,心中大驚,左足一點,向旁躍出一丈開外,堪堪避過,但已是十分狼狽。
程雲謙笑道:“張公子身手不錯,隻是雙目不能視物,我若就這樣勝了你,諒你也不服氣。”他從衣擺上撕下一條布帶,將雙眼蒙住,然後道:“我已蒙住雙眼,你我公平較量,各展所長。”話音剛落,身子躍起,如同一隻大鳥一般,從空中朝張恩涪撲了下來。
張恩涪隻覺勁風撲麵,心知不妙,又朝後退開五步,後腳已經碰上了大屋的門檻,差點絆了一跤。隻因他見無往不利的紫電青雷竟對程雲謙無效,心下已是慌亂一片,根本不敢主動進攻。
程雲謙落下地來,笑道:“難道龍虎山就教些烏龜縮頭的功夫麼?且再看看我的本事。”他從袖中取出一物,手掌一張,隻見一團白光,直朝張恩涪飛去。張恩涪雖雙目不可視物,但也感覺到靈氣逼人,打過來的必是極為厲害的法寶,自己和招娣從上海私逃出來,別說法寶,連劍都被萬氏大娘拿走,怎能抵擋。他別無選擇,隻得又再退一步,躲進了大屋中。程雲謙見張恩涪節節敗退,便大叫道:“張公子,我這寶物一旦放出,不見血是收不回來的,我勸你還是乖乖認輸吧。”
張恩涪也知道今日怕是不免,心中最擔心的其實是招娣,自己若被程雲謙抓走,可留下招娣孤苦伶仃,無人照顧,不免傷心不已。他正想間,就聽見身後傳來“啾啾”兩聲怪叫。這一下倒把張恩涪嚇了一大跳,這屋中難道還有一具僵屍不成?忽然,鼻中聞到一股濃鬱的腥臭之氣,耳邊聽得一聲嘯叫,從自己身邊掠過,便聽見吱吱喳喳的聲音,夾雜著撕咬之聲,心中不由得大怖,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