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屍王現身
程雲謙驅動寶物飛入屋中,等了半晌,也不見張恩涪被擒住,倒是那寶物的靈氣忽然越來越弱,最後竟消失殆盡。他不由得大驚,一把扯下眼上的布條,闖入屋中。隻見張恩涪倒在地上,手中還兀自握著樹枝。而在他的前麵,直立著一個怪人,瘦得皮包骨頭,就如同一個骷髏一般,兩個眼窩中寒光閃現。程雲謙見那怪人手中握著正是自己的寶物,已經被啃掉了一半,不由得心疼不已。原來這寶物是自己平日裏所豢養的一隻蝙蝠,頗有靈性,平日裏常用丹藥喂它,竟修煉出五色光華,臨陣對敵,放出此物,倏去倏來,吸人鮮血,蝙蝠齒上有毒,被咬之人會渾身無力,隻能束手就擒。程雲謙行走江湖以來,仗著此物,鮮有敗績,沒想到今日竟會被人所噬。
程雲謙怒道:“何方妖人,竟敢壞我法寶!”那怪人扔下吃了一半的蝙蝠,陰陰地笑道:“原來你就是打傷古老二的人,我當是哪派的高手,沒想到竟是一個和合門的小弟子!”那聲音如同一條金屬細絲一般,直鑽進人耳朵中,聽上去令人極不舒服。
程雲謙見對手認得自己的來曆,不敢造次,拱手道:“在下程雲謙,隻不過是和合門的一個棄徒,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怪人又是陰陰一笑道:“你們漢人就是禮法多,什麼高姓大名,我叫羅法。你聽過我的名字沒有?”
程雲謙臉色一變,驚道:“原來閣下是屍王的高徒,江湖人稱‘小屍魔’的羅法。久聞貴派久在苗疆,怎麼會來江南行走?莫非……屍王前輩還在人世?”
羅法哈哈笑道:“看來你倒是知道我師尊的厲害,要收拾你,何須我師尊出手?我聽師尊說,光緒十年,他老人家曾經上過鎮龍山,與你們掌門黃龍真人交過手,黃龍被我師尊打得口吐鮮血,倒地不起。這樣說起來,這和合門也不過爾爾。”
程雲謙眉毛一挑,故意裝作驚奇的樣子道:“光緒十年?先師倒是曾說過那年有幾個邪魔外道的人上山踢門,想要搶奪本門的寶貝,不過後來铩羽而歸,至於口吐鮮血,倒地不起的那個,倒像是屍王。光緒十年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年,怕是屍王記性不好,給記反了也未可知。”
“放屁!”羅法大怒道,“小小和合門,我師尊一根手指就能平了你們!我倒要看看,今天口吐鮮血,倒地不起的是你還是我!” 話音剛落,身子陡然飛起,徑朝程雲謙撲來。
程雲謙袖中飛出七道黃符,打向對方。羅法一聲怪叫,伸出如鳥爪一般的五指,將黃符盡數收攏在手中,就聽得“嗤嗤”之聲不絕,黃符全都化為飛灰。程雲謙見狀不妙,一個筋鬥向後翻出,袖中已探出一劍,光閃閃直朝羅法刺去。
羅法似乎不懼利刃,手掌翻飛,竟想硬接硬架。程雲謙暗道:你如此托大,敢空手接我的劍,怕有大苦頭吃了。他劍勢一變,長劍疾刺疾收,令人目不暇給,仿佛有多個劍尖,不知將會刺向何處。他所使的是和合門道宗絕學“三清劍”,取老子一氣化三清之意,劍路極速,全在一個快字,每一招都伴有三種變式,虛虛實實,真假莫測,令人防不慎防。
羅法幾曾見過這等淩厲的劍術,數招一過,肋下早已被刺中一劍。程雲謙見刺中對手後,那傷口處沒有半滴鮮血流出,卻冒出了一絲絲的黑氣,十分詭異。羅法卻毫不在意,哈哈笑道:“小子,你是殺不了我的!”鬼爪探出,直取程雲謙麵門。
程雲謙倒也不懼,用長劍擋開,又連著刺中羅法肩窩、小腹、心口等處,均不見鮮血,唯有散發出愈發濃鬱的黑氣,鼻中也聞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隻覺得頭腦有些發暈,知道這些黑氣都帶著屍毒,忙閉住了呼吸。
羅法身中近十劍,卻像沒事人一樣,鬼爪左橫右掃,同時身形也急速移動,讓程雲謙難以刺中。兩人法力本在伯仲之間,一時還勝負難分。忽然羅法一張口,吐出一顆金色的珠子,如同鴿蛋大小,燦然生光,直朝程雲謙麵門飛來。程雲謙隻覺得鼻中聞到一股濃鬱的腐臭之氣,中人欲嘔,忙揮劍擋格,那珠子正重重擊在劍身無鋒處。這一擊力道奇大,程雲謙向後跌出三步,劍也脫手落在地上。羅法趁勢欺上,伸指在他腰間一戳,程雲謙低低叫了一聲,身子漸漸軟倒,那珠子又飛回了羅法口中。
“我還以為你有多大斤兩,沒想到竟也如此不堪一擊!”羅法見製住了對手,十分得意,仰天笑道。
程雲謙臉色蒼白,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若學了無天金芒,便立時破了你這陰邪之術。”
“放屁!”羅法怒道,“你這個和合門棄徒,還在這裏大言不慚。待我煉過屍丹後再來取你的性命,還有這位瞎子小兄弟,你也別怕,到時候你們倆都是一樣。”這最後一句,卻是回頭對張恩涪說的。
張恩涪雖不能視物,但程雲謙被製還是聽得出來,知道羅法的實力很強,好在對手此時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便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暫且坐在地上,裝得十分害怕。
羅法取出一個小鈴鐺,輕輕搖動兩下,發出幾聲清脆悅耳的聲音,接著外間也響了幾下“鐸鐸”之聲,那具本來被程雲謙用黃符定住的僵屍又重新動彈了起來。程雲謙也不知道對手驅動僵屍意欲何為,但見羅法搖著鈴將那具僵屍引入屋中,然後口一張,將那金色屍丹又吐了出來。
屍丹是苗疆某一派巫師的邪術,用屍體煉化而成,天生帶著邪穢之氣,專破各種玄門道術、護體神光,是極厲害的法寶。那屍丹初煉之時,威力甚弱,煉至兩三百具屍體,方略有小成;等屍數過千,此珠便已成一等的至寶,在江湖上鮮有克星;待得屍數煉得上萬,縱使大羅金仙,也決難擋它一擊。由於煉化過程需要大量不腐的屍體,而苗疆自古地廣人稀,要找一兩具屍體尚且可行,若要一二百具,怕整個寨子幾十年中也未必有那麼多人去世。因此這派巫師往往不擇手段,將活人製成僵屍,用以煉丹,其中法力最高的便是人稱“屍王”的波平。
波平原是苗寨藍家峒大巫師的弟子,因偷煉屍術被逐出寨子,他為人狡猾,行蹤詭秘,在苗疆一帶到處流竄,繼續修煉屍術。無論苗人漢人,隻要被他遇上,都成為他煉丹的對象,難逃成為僵屍的命運,故而漸漸地得到了“屍王”這個稱號,在苗疆流傳著一句話:“寧可遇上狼群,也不要見到波平”。
波平見屍術初成,便來中原遊曆一番,想要創立自己的名號。果然一路上所向披靡,竟無人是其對手,就連一些術派中成名人物也死在他的屍丹之下。波平見如此輕而易舉便能橫掃江湖,更是得意忘形,竟跟著一幫和合門的敵人上鎮龍山踢門,結果受傷敗走。經此一役,他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中原術派博大精深,高手如雲,除非自己能煉成頂級屍術,否則難以為敵。於是他便隱藏行蹤,偷煉屍丹,中原繁華之地,人煙稠密,屍體來源之多,非苗疆所能比。可他為求速成,想要在短時間內得到大量屍體,竟在城中散毒,形成瘟疫,殺人無數。最厲害的一次便是光緒十三年在浙東引發的大疫,再加上當地缺醫少藥,竟使人口損失近百分之二,為晚清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其餘在上海、南京、蘇州等大城市他也均不放過,好在並未擴散,危害較小。他如此不知悔改,倒行逆施,終於引發眾怒,峨眉掌門道圓師太親自下山,與他約戰於黃山之巔。波平仗著自己屍術厲害,竟孤身應戰。道圓乃是當今術派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波平自然不是對手,身受重傷,差點喪命。道圓見他奄奄一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就饒了他一命,但逼他立誓終身不再踏入中原,這才將他放走。
波平拚死逃回苗疆後,知道自己勢單力孤,不是術派掌門的對手,便收了幾名弟子,自己隱居山中療傷。因他受傷極重,幾乎成為一個半死人,一直過了七八年方略略恢複元氣,意圖東山再起。沒想到在光緒三十年,一個他最親近的人出賣了他,向藍家峒大巫師說出了波平受傷的消息及隱居的所在,大巫師便聯合了數十個苗寨的巫師,想要趁機將他剿滅,以絕後患。幸虧有幾名弟子拚死相護,波平得以遁走,一代屍王從此在世間消失,不複出現。隻有他的幾位弟子還在江湖上出現,但也已是如同過街老鼠一般。這羅法就是其中之一,他深得其師真傳,修煉屍術十多年,在西南一帶出沒,人稱“小屍魔”,隻因他拿屍體修煉,未曾傷過人,因此術派中人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不再為難他。沒想到他如今竟投靠袁世凱,似乎是有恃無恐,變本加厲,竟要害人性命。
程雲謙見那屍丹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徑直飛入僵屍口中。羅法神色凝重,雙手平舉,食指與中指相對,無名指和小指盤屈於掌心,口中念訣。隻見那僵屍七竅之中射出光來,同時形體慢慢軟癱下來,就像是一支點燃的蠟燭一般,到最後除了衣物外,隻留下拳頭大小的一堆。羅法一招手,那顆屍丹便從殘骸中飛出,顏色似乎比之前更明亮了些。
羅法拿著屍丹笑道:“今日已是第三百五十八具屍體,再多兩具,這法寶就算是略有小成了。再過五年,此珠就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至寶了,什麼和合門、神女宮都不是我的對手,就算峨眉道圓親至,我也不懼。”他笑了一陣,低頭對程雲謙道:“輪到你了,我要把你和那個小子一個個殺了,做成僵屍,好供我煉寶。”說完,將屍丹一吞,伸爪就往程雲謙胸口插落。
突然一道電光激閃過,正劈在羅法的後背,原來是張恩涪聽見程雲謙危險,若他一死,自己更是敵不過羅法,因此隻得出手。羅法原以為背後之人是平庸之輩,沒想到此時竟會突然發難,使出玄門正宗的驅魔道術。這一下金氣入體,倒也逼得自己手忙腳亂,那紫電青雷本是妖邪的克星,因此對他的經絡損傷猶倍。
羅法被人偷襲,心下自然大怒,將受傷的經絡暫時封住,然後放脫了程雲謙,轉身便朝張恩涪而來。張恩涪心下有些慌亂,但苦於不能視物,隻得不停地揮動樹枝,放出紫電青雷,希望能擊中對手。羅法怒道:“原來你這小子竟會這等法術,倒是小瞧你了。拿你來煉丹,必定強過那些凡夫俗子,你就乖乖受死罷!”口一張,便要吐出屍丹取張恩涪的性命。
正在這時,忽聽得程雲謙大叫道:“羅法,要殺就殺我一個,他是龍虎山張天師的公子,難道你想與天師府為敵麼?何況天師如今也在為袁世凱辦事,你若殺了他,便是得罪了袁世凱!”
“天師府?”羅法聽見程雲謙這樣說,也停了下來道,“那倒是不好殺了。不過這等資質的人,放過了真的有些可惜……”他想了一會兒,臉上忽地現出猙獰之色,狠狠地說道:“天師又怎麼樣,袁世凱又怎麼樣?這裏沒有第四個人,我要是殺了他,也沒人知道!我會跟張天師說,他的兒子是死在和合門的手裏……”
“你——好狠毒啊!”程雲謙沒想到羅法竟然會為了煉丹而殺人滅口,嫁禍給和合門,要是張天師真的相信的話,那在江湖上又會掀起一場新的紛爭。他扶著牆壁,勉強站起身來,指著羅法道:“今天就算我死在這裏,也不會讓你動他一根汗毛!”
張恩涪沒想到程雲謙會這樣回護自己,不禁大是感動,想起之前曾對他的敵意,心中十分慚愧與後悔。他大聲叫道:“多謝了,今日能和子遜一起死在這裏,我張恩涪也不枉了!”
“那好,你們就一個個去死吧!”羅法厲聲道,將口一張,屍丹徑朝張恩涪胸口飛去。張恩涪知道形格勢禁,忙揮動樹枝運起全身功力,將紫電青雷護住了自己周身,那屍丹正撞在光網之上,迸出極大一個火花,帶著“嗤嗤”之聲。就見那紫電青雷猛然一黯,接著“哢嚓”一聲,張恩涪手中的樹枝也斷成了兩截,他噴出一口鮮血,俯身跌倒,昏了過去。
程雲謙見情勢危急,也顧不得傷勢,一咬牙,將舌尖咬破,朝地上的長劍噴了一口血,然後左手捏訣,朝羅法一指,那柄掉在地上的長劍發出一陣龍吟之聲,自動躍起,刺向羅法的後背。
羅法見長劍刺到,回轉身來,雙手一合,那屍丹正頂住劍尖,口中笑道:“你還有什麼伎倆,都使出來吧。”
程雲謙這樣不顧傷勢,強行動用陽血禦劍,耗損的是先天罡氣,雖可以將法力提高許多,可對體質損傷極大,很有可能功力盡喪,成為廢人,不過現在強敵當前,若不如此,怕兩人都要死在此處了。他見長劍被屍丹頂住,便又噴了口血,手一指,長劍緩緩向前推出三寸,離羅法麵門已不到三指的距離。
羅法見劍上傳來的力道一波比一波強,心下不覺奇道:“這小子之前被我製住,口吐鮮血,怎的現在像沒事人一樣,法術也好像變更強,看來和合門的人果真是古怪。”他卻不知程雲謙此舉是拿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就像一根點燃的蠟燭一樣,看上去光亮,可底子卻慢慢消耗盡了。
程雲謙連噴了幾口血,那長劍卻無法再往前半分,知道自己快要油盡燈枯,力道難以為繼,隻是還未將對手製住,張恩涪依然逃脫不了危險。羅法見程雲謙臉色越來越白,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住,而自己也已拚盡了全身功力,如今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了。
又過了片刻,程雲謙終於抵受不住,悶哼一聲,仰天倒了下去。羅法隻覺劍上那股淩厲的力道陡然間消失殆盡,知道程雲謙非死即殘,不由得心下大喜,暗道:“任你道術神奇,終究還不是死在我手上!”他拿起長劍,便要過去取程雲謙性命,哪知剛走了一步,忽然打了一個冷戰,隻覺得由頭至頸,以至後背一路盡數僵硬起來。
之前他一時大意,被張恩涪紫電青雷所傷,不便運功療傷,但又不能放任金氣遊走於經絡間,隻得強行運氣,將其封入足太陽膀胱經中,一麵故意裝作毫發無損的樣子,好讓他們心生怯意,不敢抗衡。適才運功抵抗程雲謙,臉上沾了不少被他噴出的陽血,有幾滴正中眼角的睛明穴。這睛明穴正是足太陽膀胱經的起始,陽氣隨即侵入,將自己所封的穴位衝開。他一收功,金氣立刻反噬,從睛明穴直走到足外側的至陰穴。羅法知道再不將金氣逼出,怕有癱瘓之虞,忙坐倒在地,運功療傷。
此刻大屋中的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內傷,一個個都動彈不得。其中張恩涪受傷最輕,隻是被屍丹打了一下,暫時閉了氣,等到緩過勁來,便能掙紮著站起。他側耳細聽了一會兒,見羅法呼吸沉重,像是受了傷的樣子,而程雲謙的呼吸卻微不可聞,奄奄一息,似就快要死了一般,心中極為震驚。他順著呼吸聲摸索著走到程雲謙身邊,低聲叫道:“子遜,你怎麼樣了?”連叫了好幾聲,方聽見程雲謙用極微弱的聲音說道:“張兄弟,我命不久矣。你要取我性命的話就快動手吧。”
張恩涪搖頭不語。程雲謙又道:“你殺了我吧,隻是有一件事我要問清楚的,蔡將軍所作所為均是為了天下大義,你們龍虎山為何要幫袁賊,執迷不悟呢?”
“子遜兄你別說了。”張恩涪道,“我不是那種人!我也是逼不得已。亂世之人,個個都是身不由己。”
“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要走的道路。”程雲謙說話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卻充滿了力量,“世道雖亂,人性不亂。董道不豫,幾人可為?”他停了一下,歇息了片刻,等力氣恢複了些,方續道:“我今日是要死在此處了,隻是那羅法殺人煉術,天理難容,今日若不將他除去,怕不知道又有多少無辜的人會死在他手裏。趁他現在動不了,你快下手!”
張恩涪也知道羅法心狠手辣,適才在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還要殺自己煉丹,這樣的人,就算是投靠了袁世凱,龍虎山也留他不得,況且羅法已經和天師府撕破臉,自己若不殺他,則將來遇到他,多半會兒死在他手裏,還不如趁他受傷,不能行動,先下手為強,此刻要殺他是輕而易舉的事。想到此處,張恩涪心中便有了些勇氣,走到羅法麵前,彎腰在地上找到了長劍,握在手中,朝羅法的後頸直砍了下去。
羅法雖然運功療傷,但張恩涪與程雲謙的對話卻一一聽在耳中,知道張恩涪必會來殺自己,但隻要自己一動,金氣失去壓製,必定反噬,隻會傷得更重,因此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劍鋒一點點接近,等到及頸不過兩三寸的距離,羅法終於忍耐不住,大叫一聲,一個筋鬥向後翻出,口中已是鮮血狂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