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之這才緩過神來,疾步走到祝飛雪身後,深深地行了一禮道:“多謝姐姐救命之恩。”祝飛雪臉上一紅,忙將他扶住,說道:“你也別謝我,要不是袁先生警覺,我也差點陷在裏麵了。”
崔元之忙又拜道:“那我還是要謝謝姐姐在杭州的救命之恩。”這次祝飛雪沒有再攙扶他,而是輕輕閃在了一旁,避開了這一拜,等崔元之起身後,方笑道:“小女子之前在小鎮上誤會了崔公子,還貿然動手,已是大為不敬,還請勿怪。”說著朝崔元之低首行了一禮。崔元之忙回禮道:“沒有沒有,總是我太粗心大意之過。”
袁度走上前來,笑道:“你們兩個拜來拜去,是要到明朝才停麼?”祝飛雪捂著嘴,輕輕笑了一下,然後對袁度說道:“這裏荒山遠嶺的,兩位怎會在此?”
袁度答道:“我們是想取道前往西域昆侖,沒想到在這山中迷了路,無意間發現一條裂隙,便進入一探,沒想到竟連通墓室,實屬巧合,結果還差點出不來,讓祝姑娘你見笑了。”說到此處,他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了祝飛雪一眼,問道:“但不知祝姑娘在此又是為了何事?”
祝飛雪笑道:“卻是為了一點私事,這兒本是我出身之地,我十歲便入門跟著師傅,此番也是師傅特意恩準,第一次回鄉探視。至於那墓,是我祝家曆代守護之陵,我也是受族長之托,入內祭奠,沒想到竟遇到你們,正是有緣啊。”說到此處,她看了崔元之一眼,臉上露出了淺淺地一笑。
崔元之見祝飛雪對自己微笑,與數日之前在分水墩上的怒目相向,簡直是天壤之別,竟恍如夢中一般。袁度見崔元之這副模樣,不禁眉頭微皺,但又不好多說,隻得側過頭去,走到遠處,假裝觀賞山中景色。
祝飛雪指著西麵道:“那邊是下山之路,你們沿著這個方向再走七十裏左右便能見到一個叫祝家村的小村,路上別耽擱,天一黑山裏危險得很。”
“那姐姐你呢?”崔元之急問道,“不和我們一起去麼?”
祝飛雪搖了搖頭,低頭道:“我還有些事要辦,你們先去,明天一早我會回村的。”
“那你可要小心。”崔元之忍不住關切地說道。
祝飛雪臉又紅了,拉起崔元之的手,悄悄在他耳邊說道:“你也是,在村子裏等著我回來。”說完,又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這才放開,看了看不遠處的袁度,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離去。
崔元之怔怔地望著祝飛雪遠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湧起一陣甜蜜,仿佛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這初嚐情滋味的少年,當心儀的女子從冷若冰霜突然轉變為火熱的情意之時,頭腦中怎能不產生幸福的暈眩呢?
袁度走過來,輕拍他的肩膀道:“祝姑娘似乎對你的看法有很大的轉變,可是……可是……”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
崔元之歎了口氣道:“袁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雖然我寧願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可祝姐姐畢竟是神女宮的人,她的目的便是你身上的翡翠黃雀。所以……”他深深吸了口氣,望著袁度,堅定地說道:“我會分清楚的。”話雖這樣說,眼中已忍不住落下淚來。
袁度見崔元之淚汪汪的樣子,知道這少年比想象中的要成熟和智慧,他忙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男孩子哭什麼,能遇到一個真的值得相愛的人,已是最大的幸事,我自然相信祝姑娘也是一樣喜歡你的。”
崔元之不語,抬手擦了擦眼中快要滴落的淚水,低下頭去。
袁度見他這副樣子,隻得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你我既然這麼投緣,不妨就在此結拜成兄弟如何?”
“真的?”崔元之立刻跳了起來,臉上帶著十二萬分的喜悅光彩,“那太好了。”
當下兩人麵朝東方跪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八拜,義結金蘭。袁度大了崔元之十多歲,自然便是大哥,崔元之為弟,兩人均十分歡喜。尤其是崔元之,之前口中的“袁大哥”現在真的變成了大哥,成了自己的親人,在世上從此自己再也不是孤獨一人了。
袁度也是很疼愛這個小弟,這幾日相處下來,覺得崔元之心底樸實善良,絕無富家子弟的那種嬌氣。他自逢家變,遠赴苗疆,隱居小鎮,終日孤獨,沉迷於杯中之物,更無一人可以交談傾訴。如今有這麼一個值得信賴的小弟,使他也找到了一絲溫暖。
兩人拜畢,站起身來,崔元之恢複了心情,急切地拉著袁度問道:“我們是怎麼出來的?那朵花是什麼東西啊?”
袁度見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就像連珠炮一樣,不覺好笑,就帶著他走到幾塊大石邊坐下,解釋道:“那朵紅色的小花,是專門生長在屍骨中的,梵文名叫曼殊沙華,漢文則叫做彼岸花。它吸收了無數的屍氣,那紅色其實是骨髓中的精血所化。這種花在佛經中有記載,隻開在黃泉路上,一直延伸到冥河邊為止。”
“冥河?就是我夢裏見到的那條黑水河?”崔元之想起了夢中所見,便問道。
袁度點了點頭:“冥河又名奈河,其中有三千孽魂。相傳在藏邊一帶原來是一方世人邪念所化的孽海,是非冤孽,千萬年累積下來,便成了無邊無際的波濤。世人一旦墮入其中,便是永受沉淪之苦。後來釋迦牟尼成佛後,經過那裏,憐世人苦難,便大發慈悲,以無上法力,將那片孽海從人間轉入幽冥界,又運來恒河沙將其填平。但又怕從此幽冥暢通,來去容易,故留了一條河道以瀉其流,這如今的冥河的來曆。那孽海自從被填平後,因靠近幽冥,受到黃泉灌溉,在冥河的一邊生長出無數紅色的妖花,稱為曼殊沙華,因為它隻在冥河的一側繁榮,對岸卻不生一株,故而又稱為彼岸花。這種花能吸取人的記憶,人死後走過黃泉路,一生所經曆之事被那彼岸花漸漸給吸收殆盡,到冥河邊是便隻留下罪業了。”
“那冥河上隻有擺渡沒有橋麼?”崔元之又問道,“那個擺渡的船夫不肯渡我過去,還把我打下了水。”
“當然不能渡你過去了,黃泉猶可追,幽冥不可回。一旦你過了冥河就是進入幽冥界,也就是說你已經死去,再也不能回來了。至於橋倒是也有,但是不在這邊,而是在轉輪藏,有金銀木三座橋,橋長數裏,唯有木橋上沒有欄杆,闊隻有三寸,一不小心便會落入冥河,沉淪萬世,這就是奈何橋。過了奈何橋便是六道輪回門,眾生各取其道,轉生輪回。”
“嗬嗬,大哥你說得如此詳盡,莫非你去過幽冥界不成?”崔元之笑著問道。
“我沒去過,不過我們袁家上代有一位先祖,曾為了救一個人,三探幽冥界,全身而返,留下了記述,所以我才知道這麼清楚。”袁度將頭轉了過去,望著天邊的雲彩道,“那朵曼殊沙華竟會在人間出現,真是極罕見的。它的花香可以使人離魂,就像做夢一樣,其實已經進到了冥界的入口。我那妻子,便是在冥界入口徘徊,不生不死,我若借助這曼殊沙華之力,雖不能救她回來,卻可以見她一麵,慰藉相思之苦。”他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隻可惜被你一喊後,那花已經枯萎殆盡了。”
“啊?”崔元之不知道自己這一喊居然對那朵曼殊沙華造成了這麼大的影響,更是使袁度失去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隻覺得心中愧疚萬分,頓時抬起手來,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口中一麵道:“都是我不好,壞了事,對不起大哥你,真是該死!”
袁度忙伸手按住崔元之,見他紅著眼睛,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俊俏的臉上已然浮現出兩個紅紅的掌印,知道他心中必是十分自責,心下有些不忍,拍了拍這個小弟的肩膀安慰道:“我和內子分別十年,想來也是上天對我們的折磨,是要考驗我們的真心。其實見她一麵又怎樣,救不了她,反而更是難過。這十年我都熬過來了,又何必拘泥在這一麵上呢?”
“可是……”崔元之還是有些難過。
袁度笑了笑道:“曼殊沙華嬌嫩無比,受到略微的擾動便會枯萎,你就算是呼吸略重些,也會導致一樣的結局。隻有在冥界黃泉滋潤下方能再開,達到即枯即榮,非枯非榮的境界。”
“那我們再下去看看,是不是會有第二朵曼殊沙華?”
袁度搖了搖頭:“那洞中能開出一朵,已是異數,豈能再求有第二朵。古人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想那朵花枯於你手,也是定數吧。那花凋落之時,散發出來的花香最濃鬱,是平時的數百倍,你離得遠,尚且被熏倒,我就在那花邊上,若吸了花香,怕是去了冥界就再也回不來了。因此隻得閉了氣,想抱你跑回原來的墓道,恰好祝姑娘也於那時從另一個通道進入山洞,見洞中這古怪的香味,忙帶著我從那通道出來了。要是再耽擱久些,我怕你中毒過深,那時就算是道圓師太親來也救不回你了。”
“那通道就在屍骨堆的上麵。那個通道或許以前盜墓之人所挖,,我們便從那個出口一起上來了。這裏是一個山穀底部,我們往前走就能出去了。”袁度指著不遠處山崖上的一道石縫道。那道石縫也不甚寬,正開在山崖的中間,離地有數丈之遙,又被藤蔓遮蔽了許多,若非袁度預先說破,就憑崔元之自己的眼力,定分辨不出來。
“那個地下古墓到底是什麼來曆?怎的要殺那麼多人陪葬,太殘忍了。”崔元之想起洞中那無數骸骨,忍不住說道。
“王侯將相,死後不過塚中一具枯骨而已,還要連累如此之多無辜之人,曆代皆如此,數不勝數。”袁度也歎息道。
崔元之一拍大腿道:“那就更容不得他們繼續下去。幸好有武昌首義,民國肇興,這等惡習,絕不可再現了。”
袁度見崔元之少年激昂,頗有些自己當年的樣子,心中也十分喜歡,點頭道:“我還有一事,不知你想不想聽?”
崔元之頭狠命地點了點,將身子坐了坐正,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來,托著腮,瞪著一雙眼睛望著袁度。
袁度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們既然已經結義,也不瞞你。我那可憐的妻子本是苗疆藍家峒大巫師之女,姓藍,名叫雲仙。那年我還是像你這般年紀,去了苗疆,無意間見到了她,從此便是情絲牢係,再也掙不脫了。”說到此處,袁度低下頭去,歎道:“和她在一起的那一百天,真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了。可惜她為了救我,竟不惜犧牲自己,上天真是何其不公啊!”
崔元之見袁度似乎有些激動,怕他回想舊事徒增傷感,忙插話道:“那大哥找真龍氣就是要救大嫂回來?”
袁度點頭道:“正是,大巫師用苗疆仙窟中的玄冰,也隻能保她不生不死,卻無法讓她複活。這世上隻有真龍氣才能起死回生,救她回來。我在小鎮十年,就是為了那顆太白珠。龍自古愛戲珠,太白珠正是可以用來引出真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白珠竟會不知所終。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我又得到了翡翠黃雀。”
“翡翠黃雀也能引龍麼?”崔元之問道。
“當然不行。”袁度搖頭道,“不過想那太白珠,當年也不過是一尊白玉像而已,被東瀛子杜光庭竊走後方煉化為珠。這翡翠黃雀雖說不是天上星辰精華,到底也是上古靈物,我此次去峨眉除了送你歸宗外,還有一個目的。蜀中多修道士,煉氣煉丹之人極多,我想試試能否找人將其煉化,好替代太白珠之用。”
“那太好了,若是能用,大哥這可以去救大嫂了!”崔元之拍手道,掩飾不住臉上興奮地神情。
袁度見崔元之真心為自己歡喜,心中也大是感動,疼愛地摸了摸崔元之的腦袋,末了卻搖頭道:“還差了一些。第一是我家傳的那本《尋龍譜》缺漏甚多,要靠它來找龍,怕不成,幸好如今得知諸葛先生心中記有容成子所寫的《尋龍補》,這或許也是上天善待我袁度,不忍見我夫妻分離吧。”
“容成子?”崔元之問道,“又是哪位仙人啊?”
“容成子是黃帝臣子, 精通道術,黃帝也曾向他請教養生術。他曾和浮丘公一起隨黃帝走遍天下尋真龍氣,他的記載應該很有用處。”袁度扳著指頭道,“等救出諸葛先生後,這第一步便不是問題了;其二便是許家的定龍針,或是被祝飛雪姑娘搶走的那個白玉龜,可以鎮龍,防止地氣流竄,本來這也不是問題,隻是純均被你師父用三才陣困住,我破了那陣後,他卻迷失不知去向,雖然我多次占卜,但總是顯不出他的下落,隻知道他似乎在雲貴川邊一帶,有所羈縻;此次我送你回峨眉,接下來我便要去苗疆看我妻子,同時也是想去尋找純均,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隻是如今這麼多人覬覦這真龍氣,怕是江湖要多起紛爭了。”
“是啊!”崔元之點頭道,“就像是神女宮,那個宮主安排弟子在洪秀全軍中,為的是什麼拘魂環,不也是要拿那顆太白珠麼?隻不過被和合門截走,才未得逞。還有那個祝姐姐搶了白玉龜……”說到此處,他忽然停住了口,腦海中不禁又想起了祝飛雪,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陣酸楚,心中默默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袁度見崔元之忽然發起呆來,不覺好笑,將崔元之拉了起來道:“天也不早了,我們快點去八隅穀,諸葛先生還在等我們救他出來呢。”
崔元之方回過神來,又問道:“不過祝姐姐怎麼會到那墓裏麵去呢?就算是祭奠也未曾聽說過有入墓祭奠的風俗啊。”
袁度搖頭道:“這我也不知,她倒是對那墓裏的情況十分熟悉,她臂上的那個包袱,也有些像潛龍門的東西。”
“潛龍門?這又是什麼江湖掌故啊?”崔元之對這些新鮮玩意最感興趣,一遇到沒聽說過的必定要刨根問底兒。
袁度知道這個小弟好奇的習性,便解釋道:“都是些賊道上的掌故罷了。江湖上有一派一幫一門,盜盡了天下之物。據傳自古以來,做賊的一共有十種,其中陸上十二種,水上三種。但也可大致分為兩派:一派做的是梁上君子,登堂入室,破鎖撬櫃,席卷而走,注重輕身功夫和諸般開鎖技能,這派叫做飛燕派,據說當年梁山好漢鼓上蚤時遷便是該派的一位高手。還有一派,號稱妙手空空,竊物於無影無形,重的便是這手上功夫和表演技巧,叫做妙手幫。這兩個門派幾百年來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道。無論是多麼貴重的珍寶,隻要你隨身帶著,飛燕派是絕對不會下手的,因為這是妙手幫的生意。而藏在家中室內的東西,就算大門洞開,空無一人,妙手幫看到了也不能去碰,要留給飛燕門的朋友。可以這麼說,凡是活人用的東西,隻要被他們看上了,無論放在哪裏,都躲不過他們的手。此外,第三個門派便是這潛龍門,它另辟蹊徑,走的是鬼路,專門發墳開塚,偷死人東西,上至殷商,下到民國,沒有他們盜不了的墓。三派之中,均有術界中人,唯有潛龍門最多,因為在墓中有時會找到一些修道的古籍,可依法修煉;況且古墓年深日久,多鬼怪僵屍,若無一定的道行,這小命可要交代在那裏麵了。”
兩人一麵說著,一麵朝山穀外走去,沒多久就到了穀口,隻見那兒矗立了兩根高大的石筍,上刻著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皆扭曲盤旋,十分古怪。崔元之認了半天,一個字都不識,轉頭看袁度,卻見他正在低聲念著什麼。
崔元之好奇道:“大哥,你認識這些古怪文字麼?”
袁度點頭道:“這是蝌蚪文字,你師父就會寫。這裏應該就是墓的正麵了,看來這個墓是生生從山中鑿出來的,所以四周看不見丘墳。這兩根石筍上麵寫的是墓主人的銘記,這個墓裏的修建者叫做李自然,是明朝正德年間的一個術士。”
“隻不過一個小小術士,居然能開山為墓,還殉葬了那麼多人,這能耐也太大了吧?”崔元之有些不太相信。
袁度又看了一會兒,轉頭對崔元之道:“一個術士當然沒有這般能力。他隻不過是督造,真正要造墓的人是當時江西的王爺——寧王朱宸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