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金篆玉函
“這蓮花是畫上去的,怎會凋萎?”崔元之摸著石壁道,“大哥你別開玩笑了。”
“誰說是畫上去的?”袁度笑道,“蓮花乃是人的心性。三界眾生以淫欲而托生,人世間皆是罪業,而此花能出淤泥而不染,修性便是修得蓮花開。你看那些獸,沾染不得半點凡塵,因此腳下自然生出步步蓮花。”
“哦,我好像明白了。”崔元之半信半疑地說道,“大哥你是說隻要神獸離去,蓮花就會枯萎?”
袁度笑著點頭道:“不錯,其實這是一種以畫行巫之術,那些不是神獸,而是妖獸。那龍似龍而無爪,額上隻有一角,其實名叫蝹,常伏地下,食死人腦;那鳥狀若鵝,後有九尾長翎,有點像鳳,但你細看它脖頸處尚有小首八個,一身逆毛……”
崔元之忍不住叫道:“原來這是九頭鳥!”
袁度點頭道:“正是此禽,古人謂之鶬鴰,原有十首,被天狗咬去一個,滴血不止,最為不詳。”
“那麒麟更不用說了,肯定也是個冒牌貨了。”崔元之指著壁畫笑道。
“你說得不錯,這是窫窳,原是龍子,後化為食人的凶獸。這些凶獸都是憑咒而生,隻要消解了其上的咒語,自然都會隱去。”
“那應該怎麼做,還請袁先生賜教。”嚴劍超恭敬地說道。
“不敢當,隻是以毒攻毒,以邪破邪而已,嚴門主的屍腐氣修為之高,破此咒當綽綽有餘。”袁度指著壁畫道。
嚴劍超奇道:“真的管用?我來試一下。”他揮手讓其餘諸人退後,然後伸出雙掌,輕輕按在石壁之上,運起功來。隻見他手掌迅速變成漆黑一片。
崔元之心中好奇,想看看屍腐氣是怎樣破解機關,因此站的離石壁比較近,隻覺得迎麵撲來一陣腥臭之氣,中人欲嘔,忙掩鼻退後,皺眉道:“這屍腐氣果然厲害,難怪之前大哥差點就……”方說了一半,覺得不太好,忙“呸”了一口。
李秋嵐聽到崔元之的話,心中也是一動,側眼望著袁度,想起袁度曾替自己吸毒,肌膚相觸,臉上立刻緋紅一片,心道:“此人倒也是個正人君子,隻是眉宇間老是有憂苦之色,不知有什麼傷心事。”
袁度不知李秋嵐的心事,正全神盯著嚴劍超,隻見他手上的黑氣已漸漸彌漫到了石壁上,凡是黑氣所至之處,壁畫均漸漸轉淡,以至於消解殆盡,但底下卻又慢慢浮現出別的線條,似乎另有文章。嚴劍超見壁畫已經全部消失,也就收了功,笑道:“大功告成,這機關可算是破了。”
袁度卻搖頭道:“未必,你看這石壁上又現出東西來了。”眾人定睛細看,原來石壁上壁畫消失後,竟現出八個碗大的金字來,分明寫著:“麵西而開,見蠱即陳。”眾人想了半晌,均不解其意。
嚴劍超最是著急,上前便朝石壁擊去,就聽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整個石室晃動起來,而那壁上的石頭也都變成了粉末,簌簌落下。
“見鬼了!”嚴劍超一麵揉著發痛的手掌,一麵叫道,“這是什麼石頭,竟然打不穿。”等到煙塵散盡,就見石壁上宛然一個掌印,陷入一寸,底下露出青色,不像是石質。
袁度輕輕朝著那片青色叩了幾下,就聽見“硿硿”之聲不絕,竟像是金屬所鑄。崔元之奇道:“難道石頭後麵是銅牆鐵壁不成?”
“差不多,那是北海的寒鐵與天外玄鐵所合,乃天下至剛之物。嚴門主如此掌力,即便能開山碎石,也奈何它不得。”袁度摸著那鐵壁道。
“既然此處有這等硬物,我們換別處挖,我就不信這鐵壁還能是整整一麵?”嚴劍超走到一丈外,剛想擊掌,就聽得袁度道:“且慢。隻有此處才是北極星位,怎能去挖別的地方呢?
“進也不得,退也不得,這可如何是好?”崔元之看著那個血紅的掌印,氣憤地說道。
“當年李自然費盡心思修建此墓,自然不想讓人輕易破壞,因此建了疑塚在上,又有黑水護衛在外,而最最關鍵的北極星位當然是重中之重,隻怕不能輕易得見。”袁度搖頭道。
眾人無奈,隻得坐下休息,除了曾服食過肉芝的袁度外,均感到腹內饑餓無比,他們被困於此已經足足一日多,身邊又未曾帶著幹糧,隻能餓著肚子。李秋嵐走到石壁前,對準金字鞠了一躬,心中暗祝道:“秋嵐身為李家後人,本不該助外人挖墓,可袁大哥與小師叔祖並非旁人,乃是秋嵐的救命恩人。如今與嚴賊一同被困墓中,望曆代祖宗看在秋嵐的分上,助他們脫身,秋嵐就算與嚴賊一同葬身此處也心甘情願。”祝罷,拜了一拜才起身,走到石室角落中,離嚴劍超遠遠地,隻覺肚子餓得難受,用手輕輕按著,不斷地揉搓,希冀能略微減輕些痛苦。
忽然她隻覺袋中有東西在不停地向外拱,這才想起那肉芝來。隻見肉芝將腦袋探了出來,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了一圈,見到石壁上的那八個金字,不由得“咿呀”叫了一聲。李秋嵐怕被嚴劍超發現,忙咳嗽了幾下以做掩飾,見嚴劍超正靠著一具棺木,閉目養神,並沒有朝自己這邊看,這才略放了心,將身子轉了過來,擋住肉芝。
肉芝指了指那石壁,又指了指李秋嵐。李秋嵐不明其意,再加上餓狠了,更是有氣無力。肉芝見李秋嵐眉頭緊皺,按著肚子,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李秋嵐輕輕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肚子,將手一攤。那肉芝便呆了一會兒,臉上的神情像是很傷心,李秋嵐也不敢詢問。隻見它指了指石室頂上,將手舉到口邊,張開嘴作了一個咬的動作。它一連做了幾遍,見李秋嵐一股茫然不解的樣子,便搖了搖頭,又縮回袋中。李秋嵐知道肉芝這樣交代必有目的,自己又參詳不透,忙走到袁度身邊,附在他耳邊將肉芝的指點悄悄告訴了袁度。
袁度抬頭向上看了看,火光昏暗,竟看不清上麵的情形。他拔出火把,高高舉起,果然在頂上有一個黝黑的小盒子,牢牢地吸附在穹頂之上。袁度想了想,便搖了搖在一旁假寐的嚴劍超。嚴劍超一拍就醒,他見袁度一臉輕鬆,忙問道:“先生想到辦法了麼?”袁度指著頭頂道:“上麵好像有東西,嚴門主你來看看,能否取下來?”
嚴劍超也抬頭看了看,見那頂離地麵不過兩丈,自然是輕鬆得很。當下便運氣於雙腿,身子陡然上飛,使了一個旱地拔蔥,右手便握住了那盒子,一用力便將它與石壁脫開,取了下來。他落下地來,打開盒子,隻見裏麵是一個黃綾小包,交給了袁度。
袁度接過包袱,放在地上,輕輕打開,隻見裏麵包了一具屍體,長不過一尺,是個女童。袁度正覺得奇怪,為何肉芝要讓自己挖出這具嬰屍,鼻中卻聞到一陣淡淡的清香,竟是那屍體上散發出來。他細細看了下,不由得笑道:“原來是具何首烏,難得修成人形,連我也差點上當。”
李秋嵐見那何首烏身量與肉芝差不多,也是胖乎乎肉墩墩的娃娃樣子,隻不過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不像肉芝這般能夠活蹦亂跳,自由行動,再看它麵目姣好,心道:“若是這個是活的,豈不是正好和芝仙配成一對兒?就像那年畫上的金童玉女一樣,倒也可愛得緊。”
嚴劍超聽見袁度說那嬰屍是何首烏,不由得流下口水來。他自小便知人形何首烏乃是靈物,吃了延年益壽,甚至可以成仙,如今眼前便有這麼一具,要不是袁度在側,恨不得一把搶過來吃掉。
袁度指著那何首烏道:“大家都餓了吧,這東西吃了可以填飽肚子,我們再想辦法。”說完便拿紫雲劍將何首烏一分為四,嚴劍超早就迫不及待,拿起一塊就往嘴裏塞。袁度和崔元之各取了一塊服用,李秋嵐也拿了一塊,放到嘴邊,見切口處已經流出許多白色的漿水來,忙吸了一口,隻覺一股甜香沁人心脾,生平從未遇到過如此芬芳的食物,忍不住又咬了一口,細細咀嚼,隻覺得咬口跟在峨眉平日裏吃的黃精或芋頭類似,但格外有一種甘甜清香。吃完以後,齒頰留香,神清氣爽,腹內也不覺得饑餓,正心滿意足間,忽然暗道一聲不妙,“看芝仙剛才的神色,這何首烏怕是他的愛侶,被葬在此處。如今為了我們,竟獻了出來,實在是虧欠了它。”她心中既存了愧疚之心,那何首烏便再也吃不下了,於是將剩下的部分放入另外袋中,心道:“等出去後,替它修一小墓,也算是報答芝仙的救命之恩了。”
眾人吃了那首烏後,漸漸便有了力氣。嚴劍超盤膝坐下運功,將首烏的精華納為己用。崔元之便悄悄問袁度道:“神女宮既然要盜此墓,怎的祝姐姐還要護墓呢?莫非她是在騙我們?”
“不太像,”袁度搖頭道,“若是她要騙我們,何必用身中屍腐氣來使苦肉計呢?這也未免太冒險了,若是我們晚下山片刻,怕她性命堪憂。”說到此處,不覺壓低了聲音道:“不過神女宮主行事莫測,就連屬下弟子都不知其心思,我怕祝姑娘也是被蒙在鼓裏。”
“那我們是否要告訴她呢?”崔元之問道。
“我怕她早已知曉了。她一直不肯隨我們入墓,定是發覺了什麼,想要去找宮主問個明白。唉,這又豈是她能問的。”袁度歎了口氣道,“我怕她反倒惹禍上身!”
“怎麼?”崔元之聞言大驚,“難道宮主會怪罪她,懲罰她不成?”
“訓斥必是少不了的,”袁度站起身來,無奈地說道,“或者自此不許她下山,幽禁宮中也未可知。”崔元之不再說話,可心裏頭卻充滿了擔憂。
袁度又走到石壁前,細細打量那八個字,口中喃喃念道:“見蠱即陳……苗疆倒是有很多蠱,可要見的是什麼蠱呢?”
“莫非是說我的血胎可以打開鐵壁?”嚴劍超猜到,“血胎算不算蠱?”
袁度搖頭道:“萬萬不可,血胎之靈全憑血氣而生,萬一血胎打不破鐵壁,到時候就輪到你的血契被破,可就麻煩了!”
嚴劍超想起書上所說種種血契被破後血胎反噬的可怖後果,心頭不由得一悸,忙對袁度道:“多謝先生說明,在下差點就釀成大禍了。”袁度擺手道:“咱們還是另想辦法吧。”
李秋嵐見袁度想得辛苦,額上直冒汗,便勸道:“袁先生你還是休息一下吧,慢慢想也不急。”
袁度尚未回答,嚴劍超歎了口氣道:“辛苦了那麼久,眼看就差這最後一步,難道真的就過不去了?這世上難道就真的沒有能破開這鐵壁的東西了麼?”
“有!”袁度道,“寒鐵與玄鐵混鑄後,堅硬無比,但世上自古一物降一物,我們來時那條黑水河中的黑水,正是百金克星,就算是這鐵壁也絕難抵抗。隻可惜……”
眾人心中都暗暗替袁度接續上後半句:“隻可惜通道塌方,出不去了。”嚴劍超望著腳上那雙被黑水蝕穿洞的鞋子,恨恨道:“都是謝家寶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老子出去後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崔元之問道:“那除了黑水以外,還有什麼能夠破開鐵壁的呢?”
袁度搖了搖頭,指著石壁上的金字道:“除非能解開這八個字的謎題。”他拿出羅盤,測了一下道:“這石壁朝著正東,我們麵對它正好符合麵西。可‘見蠱即陳’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
“那什麼叫做蠱呢?”崔元之問道,“是不是一種蟲子啊?”
“蠱是蟲子,但是一種人造的蟲子。在苗疆,苗人在端午時將諸般毒蟲放在一起,封於地下,令其自相殘殺,次年端午取出,唯一剩下的蟲子就變成了有靈性的蠱,具有了神通,大小如意,變幻多端。”說到此處,袁度連連搖頭道,“可蠱有許多種,到底這裏要什麼蠱也不知道,難道要將苗疆所有的蠱蟲一個個都拿來試過不成?”
崔元之也覺得不太現實,又問道:“那除了蠱蟲以外,這蠱還有別的解釋麼?”
聽到這句話,袁度猛然抬起了頭,愣愣地望著石壁上的金字,不說一句話。崔元之見袁度呆滯,不知道出了何事,忙拉他道:“大哥,你……沒事吧?”
袁度將眼光收回,朝著眾人掃了一圈,點頭道:“我知道這八個字是什麼意思了!這蠱其實就在我們中間!”
“就在我們中間?”李秋嵐也被袁度的話嚇了一大跳,“那誰是蠱?”
袁度指著她道:“正是李姑娘你了!”
“我?”李秋嵐萬萬沒有想到,袁度竟然會說自己便是那個蠱,頓時驚訝萬分,“袁大哥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怎麼會是我呢?”
袁度笑道:“正是你!姑娘的芳名中有個嵐字,上山下風,山為艮卦,風為巽卦,艮巽相疊便是蠱卦,因此說見蠱即陳。隻要李姑娘麵西而拜,這鐵壁應該便會打開。”
“真的是我?”李秋嵐對袁度的解釋也是半信半疑,她走到石壁前,拜了一拜,見沒有動靜,又拜了一拜,石壁還是靜悄悄地矗立在那裏,未曾有絲毫動靜。
崔元之奇道:“怎麼不靈?莫非大哥你算得不對。”
李秋嵐也道:“之前我曾拜過一次,如果要開早就開了,哪還輪到現在來拜?”
袁度扳指算了算道:“那到現在李姑娘你一共拜了三次,蠱乃是六十四卦中的第十八卦,不妨再拜十五下,以全理數?”
李秋嵐依袁度之言,又拜了十五下,方站起身來。嚴劍超忙上前查看,見鐵壁依舊,沒有半點要打開的跡象,不由得惱道:“這次到底靈不靈?怎麼還沒動靜?”
袁度笑道:“少安勿躁,你聽,鐵壁後麵好像有動靜了。”
果然,牆後傳來了嘎嘎的機栝轉動之聲,響了好一陣,然後才見牆壁向兩側分開,留出一條一人來寬的縫隙,裏麵黑黝黝地,什麼都看不清楚。
“袁先生,這天牢已開,我們可以進去了吧?”嚴劍超不敢貿進,問一旁的袁度。
袁度將玄天黃符禦起,送到縫隙處,借著白光,見裏麵不過兩尺見方的一個小間,盤坐著一具骷髏,捧著一個白色的玉盒。嚴劍超見到那盒子,心中大喜,辛苦了這麼久,折了許多門人,總算到了最後一步,他也小心,怕骷髏會有什麼不對,幸好聖水還殘留了一點,此刻也不管浪費不浪費,盡數倒在了骷髏上。
那聖水灑上後,也不見什麼異狀,嚴劍超這才放心,去取那個玉盒,用雙手托著,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了一具棺木之上。隻見那盒子扁扁的,不過一尺見方,上麵卻密密麻麻貼了了九張封印的符籙,寫滿了朱砂記號,其中有一張已經被撕開一大半,幾乎要斷成兩截一般。
嚴劍超見玉盒如此封印,心中也有點發怵。袁度上前一步道:“此盒如此封印,怕內有妖魔,還是交予我們帶上峨眉,以免禍害人間。”
嚴劍超將玉盒往懷中一塞,搖頭道:“這可萬萬不能,我還要拿它去於闐交換我嚴家香火。”李秋嵐拔出長劍,冷冷地說道:“讓你開棺察看,我已是退到了底線。如今你竟然又想拿走先人遺物,我必容不了你!”說完舉劍便朝嚴劍超刺去。
嚴劍超本不把李秋嵐放在心上,他所忌憚的便是崔元之的赤心珠與袁度的雨師箭,這兩件法寶讓他吃足苦頭,知其厲害之處,不到萬不得已,還不想真的惹他們出手,因此見李秋嵐長劍閃動,朝自己刺來,便輕輕躲了開去。
李秋嵐見嚴劍超躲開了自己的攻擊,更是怒不可遏,她性子與師姐天師夫人萬秋華一樣,略顯急躁,又因年紀尚輕,做事也易衝動,此時見嚴劍超躲閃,像是懼怕自己一般,更是信心大增,朝著對方的要害連連進攻。
袁度在一旁卻皺眉不已,他早就看出嚴劍超不反擊是因為害怕自己與崔元之的法寶厲害,李秋嵐其實並非他的對手。嚴劍超避了數招後,見李秋嵐依然進攻不斷,不覺也暗暗動怒,低沉著聲音道:“我已讓了你這麼久,小女娃怎的那麼沒有自知之明?難道我真怕了你不成?”說到此處,他一掌打在長劍的側麵,李秋嵐隻覺虎口巨震,頓時拿捏不住,長劍掉落於地上。嚴劍超打落長劍後,後退幾步,將雙手背在身後,意思是告訴袁度自己並非真的要與李秋嵐為敵,而是為了自衛而已。
崔元之見嚴劍超將李秋嵐長劍打落,生怕他再下毒手,忙將赤心珠放出,流光一點,直朝嚴劍超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