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萱清聽他這樣說,不覺得有些好笑,指著崔元之道:“好,那我就叫你崔小哥吧。”
“那也難聽!”崔元之大搖其頭道,“你還是叫我名字好了。”
袁度微微一笑,正要說些什麼,忽然外間有人敲門道:“八妹,你在裏麵麼?爹爹叫你去靜德居。”諸葛萱清聞言臉色一變,不過還是大聲應道:“好的,麻煩二哥跟爹說一聲,我換件衣服馬上就過去。”
諸葛宣朗離去後,崔元之急道:“莫非有人泄密,穀主發現了?”諸葛萱清搖頭道:“應該不會,今日參與此事的人都發過誓,咱們又是秘密行動,選的地方離村子很遠,相信爹爹是不會知道的。”
袁度也道:“可能是別的事情也未可知,你且先去看看。”
“那你們就呆在此處,別亂走,萬一被爹爹發現就不好了。”諸葛萱清指著屋子外麵說道,“吃晚飯前我會回來的。”說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袁度見諸葛萱清離去,忙拉崔元之道:“我們快走。”
“走?”崔元之有些奇怪,“去哪兒?諸葛姑娘不是讓我們不要到處走麼?”
“笨!”袁度舉手輕輕在崔元之腦門上彈了一下道,“我們來八隅穀是做什麼?別忘了正事!”
崔元之這才恍然大悟:“對對對!差點忘了我們是來救人的!”
“現在那個假的諸葛清源正在靜德居和諸葛姑娘講話,我們在穀中四處走動,應該不會有事。”袁度打開門,指著南麵的村落道,“諸葛先生被囚之所必在那邊,我們先去探查下,等晚上好去救人。”
於是兩人便沿著路回到村中,在小弄堂之間穿行,這裏的民居建構相似,都是一樣的磚雕門頭,一樣的雙開大門,披簷上一樣雕刻精致的牛腿、鬥拱、月星,外間門框抱柱上的木雕香插,屋角上的鴟吻掛鈴,照壁上的福祿壽禧四字合一,許多細節之處也完全雷同。崔元之轉得幾轉,早已暈頭轉向,分不清來時去時路,而袁度仿佛對此十分熟稔,左拐右彎,在迷宮般的民居中穿行。
崔元之悄悄問道:“大哥你以前來過這兒麼?竟認識這些古怪的路。”
袁度嘴角泛起微微一笑,指著那些房子道:“這村子是按九宮八卦造的,也不算什麼難人的陣法,隻能迷惑一下凡夫俗子而已。”
“那大哥可有目的?諸葛先生會被關在何處?”崔元之又問道。
袁度道:“那日諸葛先生曾說,他被關在不見天日之處,還說我到那邊自然會知道。”
“不見天日?”崔元之道,“他在大禹水道的上麵,自然也就在地下,當然是不見天日。”
袁度搖頭道:“你看這村落是按九宮八卦造的,這不見天日自然也應該從卦象上去推敲才是。”
崔元之想了一會兒,方道:“這天為乾,日為離,莫非是火天大有,抑或是天火同人?”
袁度讚許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有些進步了。不過諸葛先生說得是不見天日,這‘不見’二字又該作何解呢?”
“不見……不見就是看不見啊。”崔元之絲毫沒有頭緒,胡亂說道。
袁度卻像個老師一般繼續提示道:“不錯,如果是大有或者是同人,那還能說不見麼?這和猜謎一樣,謎麵不能犯謎底,這不見天日既然是謎麵,這謎底可就得反過來想了。”
“反過來?!”崔元之口中念叨一會兒,忽然拍手道:“大哥,我想到了。天為乾,日為離,反過來便是坤和坎,那就是地水師或者水地比了!”
“果然聰慧,一點就通。”袁度笑道,“這便叫做錯卦,陰陽爻錯而成。師卦與同人相錯,比卦與大有相錯,這不見天日便是指他們。”
“可究竟是師還是比呢?”崔元之接著道,“我覺得還是師卦更貼切些,坤上坎下,地下有水,不正是符合大禹水道之形麼?”
“正是如此。”袁度連連點頭道,“所以便先來這師位看看。”他一麵說,一麵將手指向左側。
崔元之順著袁度所指方向望去,不覺呆了一呆,低聲道:“大哥,怕是錯了吧。”原來那兒是一個小小的空地,石板鋪砌,正中央是一口井,一圈青磚壘成井沿,刻著“丈人井”三字。袁度想了一下道:“應該沒錯,井中應該有蹊蹺。”
兩人來到井邊,低頭向裏望去,隻見黑黝黝地,隱隱約約看到下麵有一個碗大的白點,映著些倒影——那井竟極深。袁度見井台的石頭已被磨得十分光滑,此井也是曆經久遠。井台上另豎了兩塊石條,鑿了孔,架著一個轆轤,想來是井太深,若不借助器械,很難將水提上來。
崔元之握著轆轤柄,搖了幾下,十分輕鬆,軸上都抹了油,他站上井沿,握住轆轤上的繩子,在腰上纏了幾圈,然後道:“大哥,你把我放下去,看看下麵有什麼線索。”
袁度搖著轆轤,將崔元之慢慢放了下去,大約快放到水麵後,等了片刻,再又轉上來。崔元之很是興奮,一露頭便說道:“井壁上有符籙!看來是找對了!”袁度見找到諸葛清源被囚之所,自然也是高興萬分,隻是他不敢貿然行事,看了看天色道:“咱們快回去,諸葛姑娘怕要回轉了!等晚上我們再來罷。”
崔元之知道此事體大,下麵必定還有機關,也須好好準備一下,便跟著袁度往回走。兩人沿著來時路回到碧濤精舍,諸葛萱清卻還未回來。崔元之在屋裏坐了片刻,卻又沉不住氣,站起來東張西望,一麵說道:“不知道那個假冒的諸葛清源是誰?能夠將真的穀主關起來十多年,本事也不小啊。”
袁度點了點頭道:“從庚子到乙卯,整整十四年之久。而且他假冒穀主,就連諸葛姑娘也未曾發覺,我們若是真的救出諸葛先生,但要揭穿那個假的,怕是一件不容易做的事啊,有多少人會相信我們呢?”
“那我們先告訴諸葛姐姐?”崔元之道,“也隻有她或許能夠接受真相。”
“不急不急。”袁度擺手道,“這事還得選準時機才好。”
兩人正談間,聽得外間有轔轔馬車聲,崔元之走到窗前,從窗縫中向外望去,隻見一位紅衣男子領著一輛黑色馬車,朝這邊駛來。
崔元之見到那馬車,不覺暗叫了一聲不妙,拉著袁度過來道:“大哥你看,莫非是他?”
袁度不作聲,見那男子將馬車領到不遠處的一間屋前停住,然後朝著馬車拱手道:“這是我三弟的房子,且委屈前輩在此暫住。”
馬車中一人笑道:“二公子千萬別這樣說,能得到諸葛穀主的招待,也是我的榮幸啊。”聽到車中人的聲音,崔元之和袁度心中更無懷疑,正是他們此刻最不想遇到的屍王波平。簾子掀處,隻見波平下了車,卻不見羅法和張恩涪夫婦。
崔元之奇道:“怎麼那個癆病鬼和招娣他們都不在車上?”袁度細看了一會兒,低聲道:“波平受了傷,張恩涪他們可能已經被人救走了!”崔元之聽袁度這樣說,便留神看波平的舉動,見他拄著木杖,行走遲緩,臉色也有些發白,渾不似昨日在客棧見到的那樣精神十足。
“咱們昨天晚上見到他,到現在不足十個時辰,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變故?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居然連波平也不是他的對手。”崔元之疑惑道。
諸葛宣朗送波平進了屋子,而後又退出來,讓車夫將馬車駛走,然後走到對麵的兩間屋子前,高聲道:“宣明、宣玥,等下到我那兒吃飯,你嫂子做了豬爪湯。”屋子裏響起了兩聲歡呼,接著一人答道:“多謝二哥了。”另一人又問道:“那八妹呢?也叫她過去吃麼?”
諸葛宣朗道:“八妹被爹留下了,今晚怕是要陪爹吃飯,完了還要去丞相祠堂上晚香。”
“哎呀,那太可惜了。二嫂那麼好的手藝,八妹可就沒福享用了!”一人笑著道,也不知是哪位諸葛。諸葛宣朗也笑了一下,回自己房子去了。
崔元之看著袁度,摸了摸肚子道:“還說吃晚飯時會回來,這下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了,真想去喝豬爪湯啊!”
袁度笑道:“你當然可以去啊,我們要找的不就是諸葛宣朗的夫人麼?我們也可算是娘家人了,喝碗豬爪湯算什麼。”
“就是啊。”崔元之也笑道,不過他很快便臉色凝重起來,指著外麵道,“波平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隔壁,晚上我們行動時可別被他發現了!”
袁度也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波平和這八隅穀有什麼關係,為何會來此處?”
“莫非他也是袁世凱一方的?和那日本人一樣,諸葛姑娘防得了一次,可防不了兩次。況且屍王屍術高強,這穀中除了穀主外,怕沒人是他對手了。”崔元之歎了口氣說道,他話音剛落,便見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諸葛萱清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反手將門掩上,見到兩人在屋中,急道:“袁先生,崔……兄弟,大事不好了。”
袁度見她慌張的神色,忙引她坐下,然後問道:“究竟何事,慢慢說。”
諸葛萱清雙頰緋紅,氣喘籲籲,看來是從靜德居一路奔過來的,她略停了一下,接著道:“我本想擒住袁賊來使,便可拖過一陣,沒想到今日爹爹回來後,竟帶了一個客人過來。”
崔元之點頭道:“屍王波平,我們都見到了,就在你三哥的房子裏。”
“你們也認識這個妖人麼?”諸葛萱清看了崔元之和袁度一眼,疑惑地問道。
崔元之咬牙道:“怎麼會不認識?我們跟他交過手,不過打不過他,還吃了點小虧。”
諸葛萱清忽然眼圈一紅,哽咽地說道:“這妖人當年在浙東散播瘟疫,死人無數。我們八隅穀也曾受到牽連,死了數十人,就連我的大哥,也是因瘟疫而夭折,死時還不滿五歲。權叔說那時爹爹還未到而立,卻已發誓要誅滅波平,沒想到如今卻以賊為客,難道他已忘了大哥的死麼?”
袁度卻意味深長地說道:“或許不是他忘了,而是他根本就沒有經曆過罷。”
諸葛萱清望著袁度,疑惑地問道:“袁先生你的意思是……?”
崔元之低聲道:“如今這個穀主,本來就不是你的爹爹,他怎麼會記得你大哥是怎麼死的?”
“胡說!”諸葛萱清猛地站了起來怒道,“我怎麼會不認識我親身父親,你們休要在此胡言亂語!”
袁度緩緩地說道:“諸葛姑娘莫急,先別怪我們多嘴。你回想下,現在的穀主是不是有些與以前不同呢?”他的聲音極為平和,卻似乎有著神奇的魔力,使得諸葛萱清又慢慢地坐了下來。她皺著眉頭,疑惑地說道:“要說變化,自然是有的。二哥曾對我說過,爹爹親口說,八隅穀自古不問世事,到最後必定會消亡,因此他讓三哥和四哥出穀讀書,就是想改變諸葛家封閉的情形,讓諸葛家的子弟們多接觸些外間,他對三哥四哥參加革命一事,也是極支持的。可是不知從何開始,爹爹的態度似乎就變了,變得因循守舊,不再支持他們革命,甚至命令將他們革出本族,不許回穀。丁未年事敗後,三哥四哥負傷,無處可去,還是二哥瞞著爹爹將他們接回穀中養傷,又多次遊說爹爹,終於在穀裏興辦了新式學堂,說是教族人的子弟們讀書識字,其實也是傳播革命。可惜三哥四哥的傷勢突然惡化,撐不過半年,竟各自去了……”她說到此處,語聲轉低,神色也十分黯然。
袁度點頭道:“那還請諸葛姑娘再多想一下,穀主這種變化究竟自何時開始的?”
“我記得我五歲那年,應該是光緒二十六年,爹爹生了一場大病,前前後後拖了大約有一年半。後來雖說痊愈了,但畢竟不如從前那麼精神,自此後便有些恍惚,記性也變差了,這幾年更是常待在靜德居中,不見外人。”
“庚子年!”崔元之叫道,“時間也對!果然是狸貓換了太子!大哥,快點把諸葛前輩的事跟她說了吧!”
袁度將在大禹水道中遇到真正的諸葛清源一事簡略地說給了諸葛萱清聽,末了道:“實不相瞞,此次我們入穀的真正目的便是要救出諸葛前輩,讓那個假冒的穀主現出他本來的麵目!姑娘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幫助我們也好,袖手旁觀也好,但還請不要泄露半點風聲。”
諸葛萱清聽袁度這樣說,腦中已是一片空白,隻覺得這八隅穀中平靜的生活下竟暗藏著如此滔天的巨浪,滾滾的烈焰,此刻已經到了即將噴湧而出,翻天覆地的時候了。她呆了半天,終於咬牙道:“好,我信你們一次,今晚我便跟著你們一起去救人。我倒要看看,哪個才是真的!”
“好極了!”崔元之拍手笑道,“又多了一個幫手!”
諸葛萱清白了他一眼道:“要是救出來的是假的,我要了你的命!”
崔元之吐了吐舌頭,低聲道:“不敢不敢,不過姐姐你能不能找點東西給我們吃,都快餓死了。”
諸葛萱清站起來道:“我在爹爹那邊吃過了,倒把你們給忘了。我這就給你們拿吃的去。”果然,不一會兒便取來四式點心,還有一甑薄粥。崔元之早已餓狠了,三下兩下,風卷殘雲般便將那點心吃了一大半去。諸葛萱清見崔元之那窮凶極惡的吃相,不覺莞爾。袁度卻啜了一小碗粥,略略吃了幾塊糕,便止了筷。
三人又談了會話,見已是人定之時,四周無聲,這才收拾好,悄悄往丈人井這邊而來。到了離井不遠的地方時,袁度忽見井邊站著兩個人,忙拉著崔元之與諸葛萱清往牆角躲避。
諸葛萱清見到那兩人,一臉詫異,悄聲說道:“是爹爹和波平,他們怎麼會在此處?”
崔元之輕輕地“哼”了一聲道:“深更半夜在此,定沒有什麼好事!”
袁度見那諸葛穀主身穿紅色長袍,提了一個燈籠,站在波平側後方,指著那井道:“那年他為了不讓我得到諸葛家的《金篆玉函》,竟把書燒掉,我關了他十四年,就是要讓他再寫一本出來,沒想到這老鬼骨頭倒是硬得緊,一直不肯寫。”那燭光映著他的臉忽明忽暗地,細看之下,模樣和大禹水道中見到的諸葛清源果然極為相像,隻是頭發和胡須都精心修飾過,不似諸葛清源這般雜亂。
“穀主可用些控製心神的藥物或術法,應該會有效力。”波平建議道。
諸葛穀主搖頭道:“老鬼熟習《金篆玉函》,功力不在我之下,豈會中招?我要不是用了輿屍鎖魂陣,就連關他都困難萬分。”
“輿屍鎖魂陣是我們苗疆的巫術,中原人自然不識。”波平笑道,“隻是光關著他又有何用?還是要讓他寫出那本書來才是。且讓我助你一臂之力。”波平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道,“這是巫玄液,專門銷蝕精神,令人喪失神誌,乖乖聽你的吩咐。”
“這對老鬼會有用麼?”諸葛穀主有些疑惑,“老鬼的道術還是很厲害的,這藥怕是起不了什麼作用。”
波平瞪了他一眼道:“穀主可別小看了,這藥是用活人腦漿煉成,加上苗疆特產的花冥蠍和狼毒蛛的毒汁,更有七瓣迷魂花的花粉,豈是那些尋常迷藥可比?就算峨眉道圓在此,喝了它,也得乖乖聽我話!”
“真有這麼靈驗?”諸葛穀主大喜道,“那就多謝屍王了。”
波平將那小瓶交過,一麵道:“穀主若是得到《金篆玉函》,可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那是自然,”諸葛穀主正色道,“諸葛清流必會助屍王奪得苗疆大巫師之位。屍王若不信,我可對天發誓。”
波平笑道:“穀主言重了,我自然相信。還有這輿屍鎖魂陣每七年要填兩個人進去喂陣,所填之人必須與所關之人有血緣之親,血緣越近則此陣效力越強。眼看期限將至,穀主的當務之急便是盡快找到新的屍體。”
“這不難找。”諸葛清流撚須笑道,“那年我的用宣朝、宣朋,這次便用宣明和宣玥,老鬼子女眾多,拿他的兒子來關他。豈不正好?”
“好好好,待我再給穀主一樣東西,助你一臂之力。”波平從袖中又取出一小瓶,得意地說道,“這瓶化心散每次隻需一滴,放在所飲的茶酒中,七次後便可使人心力衰亡而死,無任何外傷內傷,就連銀針都試不出來。隻是此藥煉化不易,我在苗疆數年,才煉成這點,便贈予穀主所用罷。”
諸葛清流接過小瓶,收入懷中,笑道:“老鬼的子女中,就屬老八最鬼精靈怪,我若是貿然動了老五老六,必令她懷疑,有了此藥,自然可以做的悄無聲息,幹幹淨淨。”他舉起燈籠道:“穀內道路迷亂,我先送屍王回居所休息,明天是老鬼的六十大壽,算來袁總統的特使也該到了,到時候我自會給屍王引見。”說完便在前打著燈,送波平回住所而去。
崔元之等二人離去,這才迫不及待跑到井邊,探頭道:“什麼輿屍鎖魂陣,名字聽起來就邪邪的。”
袁度見諸葛萱清一言不發,臉卻慘白一片,雙手也在微微顫抖,知道是受刺激過度的緣故,隻得柔聲道:“諸葛姑娘,咱們還是先將令尊救出來才是!”
諸葛萱清恍若未覺,口中隻喃喃道:“他居然害了三哥四哥!居然害了三哥四哥!”袁度無法,隻得用力握住她的雙肩道:“你要為你三哥四哥報仇的話,更須謹慎,如今隻有借助令尊,才能對付這個假冒的穀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