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冬日(2 / 3)

“可是……”船律端著咖啡杯,低垂著頭。“我……?”他啜了一口咖啡,接著:“我喜歡你。”

“雖然明知道不應該,但是……”

“謝謝你。”冬子用非常鎮定的聲音說。“可是,我不行。”

“為什麼?你討厭我?”

“不是的,我喜歡你,我認為你是個難得的好男人。”

“那又為什麼?”

“反正就是不行。”

“因為有所長在?”

“和貴誌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是……”

“你年輕,最好喜歡更年輕、更漂亮的女孩。”

“不要,我喜歡你。”船津凝視冬子。“我不是隨便說說而已,是真心的。”

“那麼,我告訴你好了。”

“告訴我什麼?”

“我沒有子宮。”

“子宮?”

“上次動手術摘除了。所以,我不能和你有那樣的關係。”

“明白了嗎?”說著,冬子自己點點頭。

兩個人盯視前方,並肩坐在沙發上。

——為什麼要說出來呢?

冬子內心的後悔逐漸擴大。看船律沉默無語,可見他本來並不知道此事,盡管他曾多次到醫院來,應該沒有問過手術的詳細情形。

沒必要主動讓毫不知情的對方知道自己的不幸!

但,如果不說出“沒有子宮”,船津可能會強烈的向自己需索吧!而,這句話最具有遏阻效果。

問題是,設想柔順的船津會表現出那種態度,也許,原因出在冬子自己,該怪也隻能怪自己。

應邀出去吃飯還無所謂,卻沒必要讓對方進來自己的住處,何況,是冬子命令對方送自己回家。

雖說船津是柔順、害羞的青年,畢竟是成熟的男人,和這樣的男人單獨在一個房間裏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冬子自己應該最為清楚。

但,冬子今夜不知何放非常寂寞,即使酒喝多了,胸口悶得很不舒服,卻仍不想孤單的回家,總希望能有誰陪在身旁。

她今夜的寂寞,很明顯出在貴誌身上。自從知道貴誌在歲未和家人一同出國,冬子喝酒的速度就加快了。帶著醉意的腦海中掠過貴誌和家人倘樣於維基基梅灘的情景,而為拂拭這樣的想像,她更加想喝酒。

即使這樣,也沒必要連那種事都說出來!這麼一來,等於貴誌和船津都知道了。

告訴貴誌時,冬子事後雖也後悔,但,卻另一有種放鬆的感覺,亦即認為他既然知道,自己也就安心了。

但,坦白說,冬子並不希望被船律知道。讓年輕且對自己抱持好感的男性知道自己無子宮,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會粉碎對方好不容易擁有的夢想。

隻不過,冬子不能忍受自核贖人,她希望表白一切,尤其對自己抱持好感的男人,她更不想欺騙。如果終有一天會知道,不如趁現在就說出,若因此使彼此的關係崩潰,至少心境也是輕鬆的,這點,和向貴誌表白時完全相同。

——我最討厭虛偽了……

但,說出之後還是留下後悔,尤其船津脅沉默不語讓冬子更痛苦。

“你一定很驚訝吧!”

“不。”船津輝頭,但,語氣裏卻缺乏自信。

“因此,我不值得被你愛。”

“可是,我覺得那種事並無關係。”

“是嗎?”冬子問。

船津似下定決心。“就算沒有子宮,我仍喜歡你。”

“說謊!”

“真的。”船津又凝視冬子。

冬子轉過臉。“你還年輕,最好找更年輕、完美的女孩。”

“我不要!”

“你是跟自己鬧別扭。”冬子又替船津添加咖啡。“算了,別再談這種事。”

“沒有子宮為何不行?”

“因為我已經不是女人了。”

“沒有這回事!我嬸嬸也摘除了子宮,但她說過自己仍舊是女人。

“你的嬸嬸也被摘除子宮?”

“罹患子宮癌,三年前摘除了。”

“現在幾歲?”

“五十二歲。手術後非常健康,人反而也更漂亮了。”

“可是我不行。”

“不可能,認為子宮很重要純粹是錯覺。”

“這也是你嬸嬸說的?”

“我以前的同學有人當了醫師,我曾問過他。”

“你有同學是醫師?”

“高校同學,後來進入醫學院。”

“他這麼說嗎?”

“他說卵巢比子宮重要,所以卵巢才有兩個。”

“原來如此。”雖認為是奇妙的說法,冬子仍頷首。

“對人類很重要的器官都有兩個,像腎髒、肺都是。”

“可是心髒呢?”

“那是……”船津無法回答。

冬子忽然感到可笑了。

“反正,他說子宮並沒什麼大不了。”

“謝謝你安慰我。”冬子道謝。“可是我不行的。”

不管對方怎麼說,冬子內心的喪失感卻填不滿!

船津歎息,喝著咖啡,似有些不讚同冬子堅決的態度。

“都已經十時了。”冬子微感疲倦。

船律又暖了一口咖啡,回頭望向冬子。“那麼,我該告辭了。”

“哦……”

“對不起。我今天太沒禮貌。”

“不,彼此彼此。”見到船律溫馴的準備告辭,冬子心中感到過蒙不去了。”有時間請再約我。”

“可以嗎?”

“隻要沒有剛剛那種情形。”冬子輕輕院了船津一眼。

船津垂著頭。“元月五日之前你在家?”

“應該是的。”

“那麼,我會再給你電話。”說著,船津再度深深望了冬子一眼離去了。隻剩自己一個人,冬子回沙發坐下,從矮櫃裏拿出白蘭地。

此刻,她心裏鬆了一口氣,心想:總算克服了一項難題!

冬子茫然回想方才的情景。船津向自己需索時,一瞬,她也有著答應對方也無所謂的念頭。如果貴誌和家人享受團圓之樂,自己也可以隨興陪男人玩。

即使這樣,她還是逃避了,原因並非意誌堅定,而是考慮到獻出自己身體後的慘狀。如果船津失望,那是何等可怕之事!

冬子不顧自己被認為是冷感無趣的女人!如果她像以前那樣是個正常女人,也許會答應……

船津雖比自己年青,卻是自己喜歡的那一型男人,就算未考慮到什麼結婚之類,仍是排遣暫時寂寞的最合適對象。

何況,船津在貴誌手下做事,就“向貴誌報複”的意義而言,也是最佳對象!

但,冬子終究沒有接納的勇氣。一方麵心中雖憎棍,卻仍深愛貴誌,另一方麵則是失去子宮之事在她內心留下無法磨滅的陰影。

船津若與貴誌相比,對女性的經驗可能少多了,或許隻是莽撞的進行愛的動作,隻要自己不說,很可能不會察覺什麼不對勁,問題是,假如對方露出元趣的反應,屆時自己一定很難堪。

如果要勉強鬆馳沒有自信的身體,倒不如最初就拒絕!這樣自己也能避免受傷害的活下去。

即使這樣,船津會那樣大膽的需索自己實在出乎冬子意料之外,盡管以前就知道他對自己抱持好感,但……到底船津認為貴誌和冬子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從住院時的送錢,以及慶祝冬於康複時的情形,船津該明白兩人的關係很親密,但仍表現出那樣的行為,難道是向自己的上司挑戰?

——船律會有那樣的勇氣嗎……

從平常船津對貴誌的崇拜態度來看,冬子實在無法理解。

或許,船律以為兩人隻是普通朋友吧?所以才會隨口說出貴誌陪家人出國旅遊,但,若真的這樣,未免就太遲鈍了。不,也許男人多半都如此……

想著之間,冬子忽然覺得那殷猴急向自己求愛的船津很可愛。也許,不該讓他就這樣離去……

邊喝著白蘭地,冬子忽然陷入錯覺,認定自己在失去子宮後競變成壞女人。

翌日也是非常晴朗。

可能到了元月三日,回鄉的人們也開始陸續歸來吧!公寓中庭傳來喧鬧的聲音。從窗戶往下看,有孩子們在玩踢石頭遊戲。冬子一早起來打掃後,吃完火腿蛋和咖啡的早餐,開始繼續昨天的帽子製作。

中午過後,正在休息著看電視節目時,船津打電話來了。

“好嗎?”明明昨天才見麵,船律仍問。“昨天太失禮了,生氣嗎?”

“沒有。”

“坦白說,昨夜我後來去見老同學,也問過他了。”

“問什麼?”

“手術的事。”

“啊……”冬子有點憂鬱的蹙眉。

“結果,他也認為摘除子宮有問題。”

“為什麼?”

“他說子宮腫瘤不應該連子宮也摘除。”

“可是有多個腫瘤,很嚴重哩!”

“話是這樣沒錯,但,若是年輕女性,應該隻摘除腫瘤,連子宮摘除是太過分了。”

“既然醫學上有疑問,最好是問清楚一些。”

突然被這麼一說,冬子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算是“太過份了”,畢竟也已接受過手術。

“那麼,該怎麼做才好呢?”

“何不直接去接受手術的醫院調查?如果真的是不必要摘除卻摘除了,就有問題。”

“這……”冬子實在沒有深入追查的勇氣。

“昨天跟你談過我才想起,我高校時代好友目前任職K大醫院外科部門,雖非婦產科,卻也認為連子宮都摘除是很奇怪。”

“如何?不想調查清楚嗎?”

“但,該怎麼做才好呢……”

“這件事請交給我處理。”

“你要調查?”

“我先和朋友商量後再采取行動。”

“且慢!這樣對幫我動手術的醫師不太好吧?”

“所以,隻要不讓對方知道就行。”

“可是……”

醫師不可能會做沒有必要的手術吧!

“你真奇怪!”

“奇怪的人是你哩!”

船津是因為昨夜被冬子以沒有子宮為借口拒絕,才會講這種話嗎?或者隻是單純出於正義感?但,不管怎麼說,都是多管閑事。

“事到如今,調查也沒有用的。”

“我知道,被摘除的已經無法挽回,可是,總應該調查清楚的,不是嗎?”

“我拒絕。”冬子肯定的說。

“會讓你感到難堪?”

“是的。”

“若是這樣,我道歉。隻不過,聽你這麼說,我覺得最好調查清楚……”

“我要掛電話了,對不起。”冬子逃避似的擱回話筒。

就算現在知道手術有疏忽,也挽不回失去的子宮了。船津似乎是基於好意,但,冬子卻不希望再想起這件事。

回到座位,冬子繼續開始帽子的繪圖。以布料這種平麵材質製作立體的帽子,出乎意料的困難,必須將布料裁剪成好幾個麵再予以組合。剪裁硬紙板時,也必須畫上各平麵的縫合線,如此剪出的布塊格可能完美組合。

雖然回到工作上,船津的話仍留在冬子腦海中未曾消失。

——真的沒必要連子宮也摘除嗎……

冬子想起貴誌也講過同樣的話。貴誌並沒有像船津那樣懷疑,隻是談話時忽然搖頭,說“為何必須摘除呢”,似乎因本來聽說隻要摘除腫瘤即可,現在卻連子宮也摘除麵驚訝不已。

但,船律好像一開始就懷疑手術本身有問題。他似乎認為:年輕女性應該隻摘除腫瘤,但是卻連應該保留的也一並摘除了。

冬子不知道誰才是正確。問題是,船津問過他的醫師朋友。

想著之間,冬子不知不覺的停止繪圖的手了。

如果真的是被摘除原本不必摘除的子宮,那……

冬子眼前浮現聲音溫柔的院長和圓臉的護士。他們會做出這種事嗎?就算做了,絕對也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的。

——也許船律的朋友太多心了……

冬子自言自語。

可能昨夜聽說“沒有子宮“的衝擊使船津的腦筋混亂,導致他的醫師朋友本來沒有這樣的意思,他卻誤會了。

冬子站起身,望向窗外,想要轉換心情。

陽光西傾,樹葉掉光的枝丫在明亮柏油路麵投下長長的陰影。

看著之間,冬子忽然想見中山夫人。

她急忙收拾桌上的工具,打電話給中山夫人。

中山夫人似乎也很無聊。

“你在幹什麼呢?如果不介意到我家來玩。”

“可是,有客人吧?”

“昨天來了一群外子的大學裏的同事,但是今天沒有人來,小犬出去玩了,外子也到朋友家,說是很晚才會回來。”

冬子曾送帽子至中山夫人家兩次,位於從澀穀步行可過的代官山的僻靜住宅區。房子很大,夫妻兩人和就讀高校的獨子居住,實在太大了些。

“你馬上過來,我們一起吃飯。”

冬子心想,像這樣待在家裏隻是令心情更糟而已,於是決定出門。

新年期間出門,她覺得應該穿和服,但,想到昨夜胸口被勒緊般的難受,還是決定穿得自在些。換上高領套頭衫,香奈兒套裝,搭配褐色長統馬靴,由於並不很冷,沒有穿大衣,隻在脖子圍上韶皮披肩——是去年秋天,貴誌從歐洲買回來送她的。

出了公寓,攔了計程車,途中,在澀穀買了乳酪蛋糕。抵達中山家時,陽光已西斜了。

“你來啦?我一直以為你回橫濱家中呢!”夫人出來迎接,身穿和她年齡不搭稱的白色圓領衫,深藍色長裙。

“元旦當天我回去過……後來就一直待在東京。”

“是嗎?我覺得有問題。”夫人瞄了冬子一眼,從冰箱拿出葡萄酒。“這是六九年份的夏特·瑪歉,由外國直接帶回來的,你喝喝看。”

“不會被先生罵嗎?”

“外子不太喝葡萄酒哩!”夫人在葡萄酒杯內注人血紅的液體,遞給冬子。

冬子似曾經聽貴誌說過,六九年份的葡萄酒最為香醇。冬子雖不常喝葡萄酒,也覺得確實不錯。

“今天我們兩人好好歡度隻有女人的新年吧!”夫人拿出乳酪、火腿蛋,以及剩下的年節料理,兩入開始喝酒。“到了像我這樣的年齡,新年樂事也隻剩吃喝了。”

“我也一樣。”

“你還年輕,才剛開始人生呢!最近有和貴誌碰麵嗎?”

“他好像出國了。”

“又出國?”

“聽說帶著家人去夏威夷……?”

“想不到那個人也這麼俗氣。”夫人談說著。“那我們好好暢飲一番。”

夫人的臉孔已紅了。

“真是的,當家庭主婦真無聊,今年,我也該找個工作了。”

聽說夫人比貴誌小一歲,是四十一歲,不過看起來隻有三十五歲摸樣,臉孔很滑嫩,氣色極佳。

很早生下孩子,又沒有任何煩惱,在家裏待久了,或許都像她一樣吧!

冬子正凝視中山夫人時,對方開口:“見到像你這樣在外麵工作的人,我很羨慕呢!”

“可是,我卸羨慕能住在這樣靜邀的房子裏悠閑生活的夫人你哩!”

“沒有你想像得這麼好的!每天都做著同樣的事,一想到就這樣變成老太婆,就毛骨驚然。”夫人誇張的雙眉緊鎖,接著:“來,盡量喝。”

夫人一喝醉,好像話也跟著多了,眼眶微紅,說話舌頭有點打結。

“對了,你沒打算相親嗎?”

“我?”

“對方是醫師,T大畢業,目前仍任職大學附設醫院,身材高大,非常英俊蔚灑。”

一聽說醫師,冬子不由自主采取防禦姿態了。自從接受手術後,隻要聽到醫院或醫師之類的名詞,她就頭皮發麻。

“三十歲,父盡住在靜岡,同樣是醫師。”夫人放下端著的酒杯。“本來應該向他拿照片的,可是,我也是見了麵才知道……很不錯的男人呢!你才二十八歲,對吧?你長得漂亮,看起來又比實際年紀年輕,我想,對方一定會中意的。”

“反正,隻要見一次麵就好,沒什麼關係的。願意見對方嗎?”

“我實在沒辦法。”

“還忘不了貴誌?”

“也不是……”

“啊,你是在乎曾動過手術了?但是,身為醫師可能因為常替病患者動手術吧?對於疤痕之類的並不太放在心上呢!”

“我沒有嫁人的資格。”

“是指過去嗎?別太在意,所謂結婚,隻要目前彼此相愛就行。”

“不是的。”

“對方講過欣賞瘦削的知性女性,你最適合了。”似乎隨著年齡增加,女性都會愛管閑事。有時候,那當然求之不得,但,有時候也會造成困擾,現在的中山夫人就屬於後者。

“而且,也並非馬上就要你結婚,隻是見個麵而已,對你也沒有損失吧!”

冬子並不是因為有沒有損失才逃避,而是以相親的方式和男人見麵,就已經是痛苦的事了。但,夫人好像不了解這點。

“這個星期六,如何?”

“關於這件事,真的請你原諒,我不能答應。”

“是嗎?”夫人顯得沒趣。“你果然是喜歡貴誌。”

“錯了,不是這樣。”

“這麼說,你另外有心上人?”

“不。”

“那就令人不懂了,有什麼別的理由嗎?”

“必須說出來嗎?”

“別拖拖拉拉的,說吧!”

“我沒有……”

“那不說啊!是我們的交情不夠?”

“我沒有子宮。”

“子宮?”

“上次手術時和腫瘤一並摘除了。”

一瞬,夫人像難以置信般盯視冬子,不久,頷首。“原來如此。”

“對不起。”夫人彈落煙灰。“因為我隻聽說是單純的子宮腫瘤住院。”

“最初本來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