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
致胡風(1950年12月22日,沈陽)
胡風兄:
我由機場回來已五六天,生活還是照舊,成天讀書寫作。行政工作是很少的。這兩天我又讀了一遍《奧尼金》,感動了我,感動得深,也很痛。
我寄回北京的那些短詩,吳平來信說已送到你那裏。
讀過有啥感覺,告訴我。這些詩,連同我這一年來寫的詩,我沒寫好,寫得不深,火勁不強烈,我是以一種單純的熱愛,在這個龐大而紛雜的世紀,浮雕著一些新的花紋,我好像是為了中國的美麗而生活,而雕刻。這種傾向,妨礙了我更深地突人世界的底層,實際上,我很痛苦。那些花樣複雜的、垂死的、虛偽的、市儈的、諂媚的、腐敗了的與真實生活交融一起不可分的更寬廣而真實的生活內容,我沒有寫,或者說我暫時沒有能寫,這裏麵,包融著我的一些消極成分。生活在這裏麵,而我是片麵地擁抱了新的美好的一麵,但“新”在現在還是不寬的一麵啊!這樣,我就隻能歡樂地浮雕著一些美麗的花紋,刻得不深,沒有把這生活刻透。我這樣理解,不知是不是對?你信裏說“感覺得淡一些”,我想是對的。但我知道我並沒有對生話輕佻與侮辱過一次,我還是真誠地生活。我相信,我還是寫出了詩。但這詩,從來不能滿足我,隻能是在這一個時期,由於自己的弱點和消極的一麵,它們妨礙了我。但無論如何是力量不強烈。沒有突進去,就隻有浮雕一些花紋。我是知道這個痛苦的弱點的。
最近我正在醞釀著一個長詩,我又一次把自己的生活不留一分地化到這長詩裏。我想寫出這個世紀的風貌。已經動筆寫了一些片斷。但不知道能否順利寫完它。
我是一定要寫,好好地寫一些東西。
近幾天,我又寫了些小詩,可能寫出十首來。大半是關於戰爭的。也許比上次那些更猛烈些。過三五天,我就可以抄寄給吳平,讓她送給你。
我還有這麼一個主意:總想把生活裏感受到的,寫一些短小的抒情詩。蘇聯的史起巴巧夫、伊薩可夫斯基、古歇夫等人的像一顆心一樣小的抒情詩,我是非常喜愛,我也想把自己的生活裏的感受,真誠地凝結起來,寫成一些美麗的樸素的小詩。這些小詩,即使短小,但它是真的,像一顆小小的悲痛的歡樂的赤心。寫出自己的歡樂,寫出祖國的脈搏來,即使一次脈搏跳動或波動都可以的。好些“詩人”在不動情感地編著紙紮的玩意兒。我要叫讀者感到那些詩是假的。我總是想在這方麵,寫出一些短小的詩來。寫成三四十首時,把它們編成一輯,印出來。就像一叢花朵。或者像一叢綠葉。
但我還不放棄寫幾首長詩。我想我能寫出小詩,我也能寫出大詩來的。我是自信自己的力量的。
我想,最近,你一定寫出一些詩文來的,我已經有這種感覺。生活得還寧靜吧?是否一時還不離開北京?不要離開北京吧!把你的家搬到北京好了。我說不出理由,但我覺得這是一件大事。不隻是一件家事。
亦門的那首小詩,真好。這是一年來少見的好詩。
這樣的詩,和史起巴巧夫們是同樣偉大。再談。
敬禮!
12月22日
致胡風(1951年1月15日,沈陽)
胡風兄:
年前曾寄上一信,想早讀到。
我第二次寄京的七首詩,徐放來信說,已轉給您了。讀後有何感受?修改過後,希將意見告訴我。是否比第一次的詩戰鬥情緒濃厚與猛烈些,我想《塔》也許渾厚一些,寫的時候我有這樣感覺。
最近,我正日夜思索與凝結著一首較長較大的詩,但他不比短詩,我可在那一刻鍾的激情裏把生活裏感覺到的東西使勁抓起來,再用勁一雕即成。但寫一首長詩,這樣廣闊的生活,光彩繽紛的,旋律交響的一個世界,我有些感到吃力。一個多月來,我想寫一首《我的祖國》的詩,站在這首詩裏麵,我被無窮無盡的祖國的力量所吸引與衝擊,好像不可能一絲一縷地寫完它,而要用千年不息的瀑布與連綿不斷的暴風雨那樣的力量才能寫出來這樣壯麗與偉大的風貌。我已經寫出一些片斷,但還是以寫短詩的心情零星嗬成的。大的力量,我還沒激起來。可能最近因為吳平產後不利,接連發燒使我情緒受到阻礙與轉移。您是有這種體驗的。現在已經不是我要想寫這首長詩,而是詩(戰鬥)向我挑戰並火熱地洗煉我,我就像一根雷管一樣,連著一次生命的巨大的震響。一定要點著它!我希望能在三兩個月裏寫成即是好的。我記得布洛克寫《十二個》就是成天被那種感人的詩的鳴響所包圍。我想你寫《安魂曲》與《歡樂頌》時,也一定不是平靜與間斷地寫,而是狂熱地寫,不是拿著筆,而像是用一支燒手的劍在雕詩。就像大的車床製造發動機,而不是用一把小刀一劃一劃地製造。我是有這樣的體會,但還力量不足。當然我不會去市儈地把一點晶鹽衝成一大碗水,說這是一個美麗的湖。把自己的臉打腫,說是胖啦。長詩,不是你叫他長,叫他大,而是他走來的時候,就是一個龐然大物,你壓都壓不小,你吹也吹不大。我比喻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