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高原上,最艱難辛苦的莫過於是在數九寒冬的天氣裏下鄉轉草場去調查案子了。天寒地凍,滴水成冰,車輛行駛多不安全,最保險可靠的交通工具還是馬匹。阿裏有個從十月到次年四月的漫長冬天。這時間,大草原脫去了春的萬紫千紅,失去了夏的碧綠青翠,少了秋的金黃壯麗,留下來得是滿目荒涼,不盡的蕭條;迎來得是處處冰雪,無邊的肅殺,缺少蓬勃的朝氣活力和誘人感人的強大魅力。往常天地間眾多的生靈,這時候全躲進深山峽穀中越冬去了。就連不倦的蒼鷹,也從頭頂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騎手和駿馬,同時沒了應有的瀟灑。且不說雪湧鐵蹄馬不前,那西北風就是可怕,就是心驚膽寒,時時都困擾著讓人煩躁不安。時常見,風裹脅著人馬,順風而去倒還容易,逆行時它能讓你倒退,令人窒息。這可惡的風,每天都不失時機地從早晨十點鍾開始吹起來,到晚上十時才得安定下來。風力雖不達六級以上,卻似流水那樣不停不斷沒有絲毫間隙,一股一股的寒氣嗆得人喘不上氣,你越是在畏懼著盼望它能夠停下來讓人緩上一口氣來,它越是那樣得意稱能著反而是加了勁。你緊裹大衣縮起脖子伏下身子在馬背上顛簸晃搖,更像是坐起在那永不休止晃蕩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上,它會讓你一輩子想起來渾身都在顫抖,長時間裏懊喪煩惱。誰都要罵,“這該死的風啊!”
有時,癡呆在風中馬背上的我突發奇想,要是有哪一天,能夠在這世界最高的峰巔上架起幾台風力發電機那就好了!它們一定會迎八麵來風,每日裏不停地運轉,強大的電流不光會結束高原點酥油燈的曆史,還能以它為動力辦起工廠來搞加工,把這源源不斷要有盡有的畜牧產品加工成高檔的商品,羊皮肯定就不至像現在一樣隻值兩元錢一張,羊毛也不會便宜輕賤到隻有四五毛錢一斤啊!牧區到那時候,絕對會富得人人身上在向下流油。眼下我實在是恨透了這煩人的風!你根本無法想象,這冬季長風惱人地那種滋味。你在風中搖,在鞍上顛,兩隻手交替輪換提兜住韁繩,騰出一隻手忙縮進在寬大的長袖筒裏,舉起來筒捂嚴護住嘴和臉,免遭風沙雪粒的撲打襲擊,也好讓鼻子嘴巴裏呼出的熱氣溫暖一下這隻冰涼的手,僅留露出帽沿之下的兩隻眯縫起來的眼睛能尋找出道路來就行。這時候,迫使你的想法十分單純,腦子裏幾乎是一片空白,直到了清心寡欲,就隻有“任爾東南西北風,坐穩馬背不放鬆”。
長時間裏騎馬,那絕對不是一種享受,腰酸背疼兩腿發困,近乎是一種殘酷地虐待摧殘和折磨。就算是坐在鬆軟的鞍韉上麵,也能讓你體會到屁股蛋子像是在刀尖上難以忍受。你得不斷地扭動著還能聽懂話的腰身,低伏勾下在側轉不斷中扭來扭去,調換著不同姿勢,不管咋樣都同樣地感覺難受。有時逆風太強,也隻得學張果老倒騎在驢背上的那個樣子。就是這樣,人在馬背上困惑不安,也不敢輕易地離開鞍子落到地上來。有一次,馬背上的軍管組長煙癮發了,劃掉半盒火柴也沒把一支煙點燃。除了風在作祟外,他那雙手也在僵直著不聽使喚。恨得他咬牙切齒,背仰起頭來對著空中嚎叫大吼,“王八抄的,我槍斃了你!”這酷寒無邊的風常常讓我們顧此失彼,到了暈頭轉向的地步。最狼狽的一次,大風不僅讓我們迷失掉方向走錯了路,也把一頭馱畜走失,失去糧袋,沒有飯吃。人們斷言肯定地說,阿裏的冬天可怕的不是奇寒,而是風,這朔風真該永世詛咒!
荒原遼闊無比,人煙稀少,途中常常走起來好幾天不見牧民帳篷。我們一般都是在早晨吃好一頓飯,一天中水米不沾牙,直到晚上住宿下來才能吃上飯。住宿時能碰上牧民算是走運,有吃有住有人為你服務,那是我們祈盼的幸福。倒黴的時候最多,那就是“今夜不知何處宿”,白雪皚皚無人煙,隻能在曠野裏安營紮寨了。這就得千方百計找尋到一處背風的羊圈,為這有時得跑許多冤枉路。你聽懂了嗎?羊圈好啊!拿手撥拉趕開上麵的一層冰雪之後,把自帶的小帳篷搭在羊圈厚厚的羊糞上麵,鋪下行李在上麵睡覺就暖和得多。羊糞幹粒可當柴燒,省得滿草地裏去拾牛糞。
記得年輕時出差上海住在錦江飯店,因說腰疼要睡硬板床,逼著讓服務員撤去席夢思沙發軟墊。如今可好,為了晚上身子下鬆軟睡得安穩稱心些,要在狂風雪地上去尋找到羊圈來鋪床睡覺。
人馬在饑寒交迫中,神魂顛倒裏精疲力竭走進羊圈的時候,人不是從馬背上跳下,而是滾落滑下馬鞍來。一個個先伸長發硬僵直的雙腿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張大嘴巴不停地喘息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慶幸“這又一天到底讓我們磨過來了”!互相對望上幾分鍾之後,緩過氣來,這才朝馬肚襠下跪倒雙膝,第一件急待要做的,就是先解脫開馬肚帶的扣環;這是最要緊的事,當要讓這些出力的家夥,及時盡早地享受到勞累一天過後的輕鬆。爾後,人在掙紮著勉強攀著馬腿站起身來,解放下馬背上的行李和鞍韉,拿起馬絆,重新跪下雙膝在地上來把馬腿絆好。一忽兒,它們自己會興奮不已地搖頭擺尾抖掉渾身上下的疲憊,朝有草有雪的地方趕過去邊吃草邊吞雪,再不用照管它們。緊接下來,那就是盡量掙紮著各司其職,大夥各自踉蹌著腳步分開方向走去。有的背起網兜去拾柴禾牛糞,有的拿上工具端起鍋到河灘上去砸冰塊。留下來的人趕忙搭帳篷,朝帳篷中間支架起鐵皮小火爐,拉拖拽回馬褡子坐在上麵等待著柴和冰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