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風停雪霽,陽光明媚。放眼這水晶般的世界,蔚藍明淨的天空像是一架透明的玻璃巨鍾,倒扣在這白銀堆砌的玉盤之上,我們一直就揚鞭縱馬在雪浪冰盤的正中央。當紅日偏西,一座巨型牙雕拔地而起,橫在人馬的麵前。眺望那山腰間正有白雲流霧繚繞纏綿,隻將那熠熠生輝燭塔似的一個玉色峰頂托在半空間,直插藍天。而行雲走霧彌漫下的那一條條莽莽雪嶺,居然就是如來佛座下的白玉蓮花瓣。隨著落日餘暉,那閃亮發光的銀頂上不斷變幻著淡紅、桃紅、紫紅、桔紅到金黃的顏色;此時分正伴有五光十色的彤雲紫霞在山腰間浮遊升騰,祥光瑞氣,美輪美奐,真有那麼幾分仙氣。我在馬上磕鐙叫絕的同時,聽陪同隨行的牧民告訴我,說,這就是人們傳說中的嘎袈拉神山,當初格薩爾王用趕山鞭把它從東方一鞭子趕到這裏來。那山腰裏有個可容得下千軍萬馬的神仙洞,民主改革前,有幾位遊方喇嘛在洞中設壇誦經,為這一帶沒有寺院的牧民群眾消災滅難,常年香火不斷。就是近十多年間,喇嘛還了俗,才漸漸地衰敗了。我們要去的二隊,恰好就在這神山懷抱著的山腳下。翻過神山,就是廣袤無垠的無人區。
二隊到了。打老遠我就望見了那一片炊煙縹緲的牛毛帳篷前,穿著同一色光板灰白色老羊皮藏袍的男男女女,分成兩行站立著,手裏高舉著紅色的語錄本不停地在搖擺晃動,嘴裏齊聲在喊叫什麼,這是在夾道歡迎工作組的到來呢!隊長朝前走出百米外迎著我,來為我牽馬。我隻好跳下馬背來,與所有伸到我麵前的那一雙雙男女老幼又黑又髒的手一一握過。群眾前呼後擁把我們迎進一頂帳篷,跨進門,暖洋洋浩蕩春風迎麵撲進我的滿懷,室內飄逸蕩漾著肉奶腥膻的芳香。看火架上烈焰升騰,地上鋪起厚厚的幾層氈墊,翻轉的大鍋蓋上推滿了熱氣蒸騰的大塊肉。女主人是位六十開外的阿媽,正咕咚、咕咚在打酥油茶。她咧開嘴巴衝著我憨憨微笑,露出上下稀稀拉拉的黃牙。她在忙不停裏招呼我朝帳房右上首坐下後,兩隻沾滿牛糞灰的手舉起茶壺來,伸到我的眼前來替我倒茶。那氈塊似的頭發湊近在我的臉前,發出腥膻臭味,上麵有虱在爬動。環顧這低矮的帳房,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在放神龕的地方放著一尊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翻譯同誌介紹,這就是紮郎書記的家,老婦人是書記的阿媽。紮郎還有個妹妹叫班宗,是隊裏的“赤腳醫生”。就這樣,在世界第三極無人區邊緣那一場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的發號施令指揮部,就隨著我住進了這頂黑色的牛毛帳篷。
很快,我就動員組織起民兵隊伍,在我抓住馬尾巴爬上這座神山的親自督戰之下,抄了佛爺的老巢,繳獲了大批供品祭物。並將這些戰利品帶回指揮部,放在我的身邊,也就是公社書記的家裏。
緊接下來,我馬不停蹄針對宗教迷信活動展開了職業性的調查工作。一個多月過後,不僅沒有揪出罪魁禍首,連個像樣的線索也沒有撈住。群眾自工作組來了後,或參加打獵隊,或打草隊,等等,帳篷裏再無閑人,把迷信活動好象全丟在腦後一邊。我隻好呆在指揮部整天苦思冥想,沒個著落。這段時間裏,阿媽那就像是在對待未成年的孩子那樣伺候我,每日裏奶茶、酥油茶、酸奶子輪換著給我喝,牛肉、羊肉調樣給我吃。每頓飯,她把那些邊邊角角不成塊的肉拉成小條慢慢嚼著吞下,卻把每塊好肉放進在我的碗裏。她還把青稞爆成米花,像似在哄那嬌生慣養的兒女那樣,要我多吃、吃好。我耐不住深冬嚴寒,每夜等我睡下後,她總是坐在我的腳下來,不停地往火架上添加牛糞幹柴,直到我熟睡過後。淩晨四點多,她又準時地趴起來為我架火取暖,直到天明。
我住在阿媽家,加重了母女倆的負擔。班宗每天放羊回來,背上總是馱著一大袋牛糞和幹柴。她抽空早晚在活水泉口套捉回雪雞,燉成湯給我喝。每個有月的夜晚,班宗都要邀來男女夥伴,聚在我的帳篷門前來唱歌跳舞,直到明月落下。母女倆拿簡單的漢話,我用半通不通的藏語,常在一起拉家常。諸如她們問我,北京有多大?天安門是什麼樣子?火車怎麼會跑?等等。我呢,盡量搜索枯腸,借助表情加手勢,把能表達清楚的事物講述給她們知道。帳篷裏常常充滿了歡聲笑語,我們倒像是母子兄妹在一起相處。有時安靜下來,我望在阿媽慈眉善目的臉龐上,竟覺得她就像是我死了多年的母親,勾引起我對孩提時那些美好的回憶。往往不自覺地沉醉在這幸福悠遠地凝思遐想中,心中甜絲絲地溢滿了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