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高處不勝寒
——最難忘的年夜飯之一
除夕,按規矩不放假,也該到了下班時間。一家人圍坐在桌前等待子承父業的大兒子回來一塊吃團年飯,等來的卻是他的電話,“有案子,回不來!”
放下耳機這一瞬間,我的眼前白花花一片,閃現出黃帝當初建造在人間的白玉宮,勾起了一陣痛定思痛般愛念愈深的回憶。那是在我來西藏後所過的第一個春節,到雪山仙境作了一次節日旅遊,在岡底斯神山的瓊樓玉宇當了回座上賓。
1971年元旦過後,在剛剛步入人民公社,過上集體化生活的藏北牧區,天氣就不是一般地寒冷。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裏,當時還屬改則縣“路南四區”的江讓、措勤接連發生命案三起,一下子引起了縣革命委員會和駐縣軍事管製委員會的高度警覺重視。這一帶曾經是叛亂的重災之地,“文化大革命”中又發生過反革命暴亂。領導一陣緊張之後,立即差遣駐公安機關軍代表率領我們一行三人,星夜趕往路南偵破案件。我們夜以繼日馬不停蹄,連續拿下案件後已臨近春節,決定要趕回縣上去過年。當天是要從措勤區出發,這是要由南至北穿越過岡底斯腹地才能回到縣城,全程是九天九馬站的長途,途中很少見得到人煙。
從地圖上看,所謂的路南路北,是人們習慣將東西橫跨在地球之冠上這條安多達日土的“天橋”公路作為分界線的一種區域劃分。占有十六萬平方公裏這片全球最高土地的改則縣,也是世界上最高的縣城,剛好就占據在路的中心要衝。該縣當時有八個區,路南路北各有四個。
天氣晴朗。適逢節前趕路,凱旋而歸,雖然頭頂著雪山冰峰之上有氣無力的太陽,一哨人馬也照樣是喜氣洋洋,一路歡歌笑語揚鞭縱馬。誰也沒想到,四天後我們迷途在冰天雪地裏,失去了前進的方向。雇請來的牧工兼做向導,也隻是在他少年時,隨馱換隊在這條並無路徑而言的崇山峻嶺中來回走過一趟,留在他腦子裏本來就不多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
岡底斯素有神山之稱。自古以來,它就成為居住在本土和南亞次大陸上眾多民族多種教派一致頂禮膜拜的神仙福地。這“岡底斯”那就是藏、梵兩種語言的組合,岡是藏語,底斯為梵語,皆指雪。時至今日,仍有佛教、印度教和本教、耆那教等把它看成是獨一無二的聖地來朝覲拜謁,到主峰康仁波齊去“轉雪山”。
不久前的那場大雪,把天空飄洗得一塵不染,碧青高深,愈顯其天闊地曠。懶散乏力的陽光下,身前背後左右遠近都佇候著高高矮矮參差不等的雪山冰峰,倒像是亭亭玉立的睡美人那樣安詳恬靜。這神仙良苑純淨潔美,冰肌玉骨的晶瑩冰雪,真可算作是“真如福地”!雖說荒涼冷清,卻也不那麼寒愴,多情風把山地上的浮雪成片掃落在山澗溝壑,顯露出山腰間一片又一片金黃色的牧草,把高山草地特有的輝煌壯麗呈現在人馬麵前。
喪魂落魄中的我們,在百無聊賴裏忙不停地匆匆向前尋找道路,哪有心思欣賞這冰雪世界裏才有的奇妙景觀。人馬一齊戰戰兢兢裏不停地左顧右盼,異想天開企圖揭去拋開蒙罩在千山萬壑之上的這一層神秘麵紗,最終也沒找見李白筆下所描述的“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眼中的冰山雪峰一個個都似曾相識,追根究底卻難搞清它們究竟姓甚名誰。實際上,自從盤古開天到現在,它們就是一群“養在深閨人未知”的天之嬌子,誰也認不得它們,也就根本沒有名字稱謂。
不說這些,通常的飛禽走獸也全不見了,連喜歡在行進的馬腿間躥來躥去的地老鼠和雪兔,也全畏怯寒冷不想走出洞來覓食。人馬在向導的帶領下不敢串山溝,隻能沿著山梁順著山坡,提心吊膽走在野羊出沒踩出的小徑上。無可預見的危險,隨時隨處威脅著我們,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馬的心頭,迷蒙著揮之不去。誰也不願多想細說,出發時的興奮,和頭前幾天的喜悅心情一掃而光。打不破的萬古寂靜,天和地一樣冷冰冰皺拉著愁苦的臉沉默不語,除了呼嘯的風聲,唯剩下我們自己紊亂不安單調的蹄音。軍代表不時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拋撒向空中確定方向,相信隻要一直向北走,就可以抵達“天橋”,最終擺脫厄運,走出死亡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