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2 / 2)

大年除夕這天,我們已經在極度恐怖中度過了第八天。馬無草料人斷炊,還是在早晨出發前,大夥分食了一點所剩不多的大塊肉,酥油、糌粑一概告罄,連茶葉也沒有喝的。正如人們說的那樣“扛槍不遇鳥”,直到天黑獵取一無所獲。眼看著夕陽西下,日薄西山,早已精疲力竭、人困馬乏,惶惶而行的我們,不得不在一處背風的崖腳停下來準備過夜。搭好帳篷住下後,翻譯仍不死心地提著槍到附近的山頭轉了一趟,披著滿天星鬥照樣是空手而歸。他搖頭歎息跟我們解釋說,“高處不勝寒哪!野生動物也抵擋不住寒冷,躲下平灘峽穀越冬去了。”

一句“高勝處不勝寒”,像是吱吱燃燒著的藥撚那樣,立時點燃了我心中正酸楚思鄉懷念親人的火藥庫,倍感傷懷中情不自禁地默念起東坡居士唱在《水調歌頭》中的句子,“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欲乘風飛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年夜無月,更沒有酒,亦不可能生成李太白《把酒問月》的灑脫豪放情懷。死亡迫臨,啼饑號寒的我們,激情雅興何來?這也就無法效仿居士“起舞弄清影”那種超脫的樣子。

除夕之夜,正該是千家萬戶合家團圓吃年夜飯時,我們緊縮著身子席地而坐,圍定在帳篷裏一堆牛糞火前,眼巴巴望著麵前那一鍋沸騰的白水,卻沒有任何東西放進去煮。還有一些白砂糖,大家分別泡了鹽糖水,各自朝肚子裏灌下了幾碗壓住難耐的饑餓。身上總算是暖和多了,一個個站起身丟開臃腫笨重的皮大衣,以減輕渾身上下不應有的那些多餘的沉重壓迫。就在我含淚歎息,“亂山殘冬夜,孤獨異鄉人。”卻見軍代表借助跳動的火苖餘光,朝坐成一圈的幾個人臉上望了一遍又一遍,挺挺精神提議舉行迎春聯歡晚會,想是要改變一下這種誰也不講話的沉悶壓抑局麵。

他說,“外甥打燈籠照舊”,第一個節目燈謎競猜,猜不著者唱歌講故事、說笑話都可以。我聽見他講這些話的時候嘴裏在逮氣,停頓了好幾處才把意思表達明白,忙翻開眼皮瞅過去,吃驚地發現,紅紅的火苗照見那是一張灰白無血、發黑發青死人般的臉。那本來發紅的嘴唇,此刻成了絳紫色。這條不足三十歲的湖南漢子細眉秀目,人本來就長得瘦小,蜷縮麵火更顯其弱不禁風。他雙手張開緊湊上烈焰,渾身還是在不停地哆嗦。

你可不敢小瞧了此人!聽說他在入伍三個月訓練還沒有結束時,就碰上了中印邊界反擊自衛戰。在這場異常慘烈的戰鬥中,他參加了拔除十六號敵卡的戰鬥。在激烈的戰鬥中,全班戰友僅剩下他和副班長還活著,是他帶領他最後衝上山頭,占領了敵堡,立下赫赫戰功。後來,他就一直駐守在西蘭塔邊防站,是那兒的站長,參加“支左”來到我們公安局當軍代表的。他在湖南老家株洲市有個幸福的家。妻子是床單廠的工人,人長得相當漂亮。他常常掏出隨身帶的彩色結婚照,指著愛妻和人炫耀,誇她是“廠裏的一枝花”。那早已出世長到快三歲的女兒,當父親的至今還沒有見過。他沒有唱歌,也沒有講謎語,而是和我們介紹芙蓉國裏流行的年俗,年關三十興上墳祭祖,完了後一家人坐上桌子團年,吃年夜飯。這是全家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頓飯,擺滿一桌子酒菜,不喝醉不算數。說著說著,他又情不自禁地從口袋裏掏出兩口子的照片來舉湊近火光。

是啊!全國各地都十分重視除夕之夜團年飯,在外邊的人不分遠近,就算是千方百計也得要趕回家去和老人團年吃這頓飯。我的故鄉地處南方轄屬西北,新年第一頓飯要吃水餃。原因為餃子的樣兒像元寶,寓意在新的一年裏招財進寶,是一種吉利的寄托。想我那新婚不久就相互告別了的妻子,“天涯共此時”,一定是陪在爺爺和父親的身邊烤火“守歲”,帶領一群小弟在包天亮後要吃的餃子。我敢肯定,她同時會含情默默在心中反複誦唱“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名句,根本就不可能想象到這時候我們,是在冰山雪海深處的死亡線上作苟延殘喘狀拚著小命掙紮。我們兄弟早在十幾年前就失去了母親,家中沒有女人,弟弟們最缺的是母愛,她要替一家人祈福祝壽禱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