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八千裏路風和雪
——最難忘的年夜飯之二
團年飯菜端上桌子,妻朝大兒子說:“給弟弟打個電話吧!看孩子一個人今天是怎麼過的?”
電話裏,小兒子在笑聲裏坦然無憂彙報說,他一整天就坐在教室裏忙著寫畢業論文,準備答辯材料,勸媽媽不要替他太操心。聽說兒子早上吃的是餅幹,現在正買來盒飯,母親心疼地落下渾濁的老淚。她這一生淚水實在耗得太多,我不得不安慰她兩句,說,兒子這是坐在首都的學堂裏讀研究生。不像當年的我,要你成天提心吊膽過日子哩!講這話,反倒引起我無端地哀愁,回憶起當年又一個除夕夜的團年飯來。
那一年,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不久,公安部召開了全國第十六次公安工作會議。緊接下來是新疆自治區的“九公”會議。會議開到縣人民保衛組長這一級。趕回阿裏在縣上把兩會精神傳達到會體公安幹警,時間已經到了翌年的元旦過後,臨近一年一度的春節。記得,全縣公安幹警大會結束這天正下小雪,氣溫降到攝氏零下二十幾度,晚飯安排會餐。飯菜剛端上來,院子裏轟轟隆隆開進來兩台解放牌卡車,推開車門跳下來的是分縣後分到新縣措勤去開車的魯於聲師傅和他的兩個藏族徒弟。還有他們縣武裝部的小車司機,一個回族現役兵。他的北京吉普車就背在魯師的大車上麵。四個人兩台車從措勤而來,已經在風雪裏奔波了兩天兩夜,風塵仆仆趕來老縣找熟人搞飯吃來了。
我趕緊請他們入席,蹲下來和幹警一塊就餐。那個時代,除非是農民,全國人吃飯都有口糧標準定量,任何地方的夥食都得拿糧票提前搭夥,廚房做定量飯。阿裏不存在,來人隻需要添雙筷子添隻碗。幹部三五人湊在一塊,夥用一隻小壓力鍋自辦夥食。開飯時,這一夥與那一夥相互吃是經常的事。愛招待人的,天天都有人來吃白食;吃飽喝足把嘴一抹走人了事,誰也不會跟誰清賬討要糧票飯錢。所謂的會餐,也隻是比平日吃飯多打開幾聽罐頭而已。請夥房愛淘神的師傅,多來幾種牛羊肉的花樣炒法。這席,也就是大夥圍蹲在地上,把飯菜擺放在中間,揭開酒瓶蓋“嘴對嘴”,輪流把瓶來喝。
吃飯當中,知道魯師一行是要送三部車到烏魯木齊大修廠去大修。他本人就是由該廠調來新建縣的,一家老小還都住在廠家屬區。他想在春節前趕回去與家人吃團年飯,節日期間好帶上徒弟逛逛大都市,讓從沒離開過雪山的他倆開開眼界。我心裏在想,今日已是漢族的“小年”,祭灶神的節日。從改則到烏魯木齊算來有近四千公裏路程,昆侖山上路況不佳,還不知道冰雪封沒封山。雖說有四個司機輪番把握方向盤,也難天遂人願按時趕回烏魯木齊去過年,這隻做得是紙上談兵的計劃。
魯師知道,早在林彪事件前就該輪到我探親休假了,隻因為突然緊張的形勢才延遲下來,一再邀我與他們同行。實在也是下山的車難得等,當時幹部休假都是找便車,一段一段乘坐,求師傅走關係托人情十分困難。不少人往往在途中耽擱的時間,倒比休假住在家裏的時間還要長。因此,阿裏地區規定,幹部探親在途中往返的時間不計算在假期之內。有車可以直達烏魯木齊,也算是天賜良機。我當機立斷,說走就走,飯罷搭上他們的車這就連夜出發了。
時至今日,提起這次喪魂落魄的旅行來,我的頭皮就要發麻,渾身轉眼就起一層雞皮疙瘩。我永遠後悔後怕,不該登上這趟方便快車,隻落得一路災難,好不容易撿回了這條小命!八千裏路上除了可惡的風和雪,也有那些一時間萍水相逢,由眾多愛心連綴成一串的感人故事,至今猶讓人感動不已,難以忘懷!
用千瘡百孔來形容這兩台破車,並非誇大其詞。出改則幾十公裏後,是我上車後的第一次“拋錨”,四個人打著手電筒圍住車頭忙活了老半天,慶幸地爬上車來再開。一路上不是這輛出毛病,就是那台開不動了,走走停停,兩天兩夜總算磨進了獅泉河。飯也沒顧上吃,幾個人爬上招待所的床鋪丟倒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師徒一起把兩台大車開送到地區交通局車隊的一個小修理廠去,請修車師傅幫忙整治了一天,到天擦黑繼續上路。
那曉得它倆確實是積勞成疾,天長日久病入膏肓,不是不來油,便是不發電,每走幾十公裏就得替這個或那個排除一次故障。就這樣,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下午,我們才悠悠晃過死人溝,翻下界山大阪進入新疆。這兒都是凶險之地,千裏之內從古到今沒有人煙。死人溝得名的曆史相傳很早,不少進藏商隊和那些想走出雪山來的牧人、朝聖者,大多數葬身於此。沿途盡隻見堆堆白骨,成為這裏的特殊路標,那是一道道苦煞驚人魂魄的風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