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見了,齊聲歡呼。很快,雪慢慢融化,水在兩邊噴燈的噴燒中沸騰起來。擰亮電筒探頭桶中,人們不得不倒吸一口涼氣,那是半桶黃泥湯在翻滾。原來,風在把雪吹入幹溝的同時,也把大量的塵土沙粒裹在其中。這泥漿水,不用白礬在很長時間裏也難澄清。初時,人們忍住不去喝它,終久還是耐不過去,你一碗他一碗就這樣咬著牙喝起來,先後把兩個半桶喝光。也拿這種水給魯師衝開一碗糌粑糊糊,他也是勉強堅持喝下肚去,過後精神好了許多。
在這之前,大家都緊繃著臉,擔心師傅的安危,提心吊膽裏很少有人講話。盡管困乏卻顯得恐慌不安,全無睡意。大概大難臨頭之時人都這樣,畏懼死亡顧不上休息,得抓緊時間在向往思念親人。無邊的朔風夾裹著無邊的奇寒浸透天地人心的時候,也無法吹散凍死我沒頭沒緒的萬縷鄉思鄉愁。耳畔先有一曲悲壯哀痛淒婉的歌聲響起,那是紅軍戰士在唱,“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忽兒,又見我那年輕美貌的愛妻朝我走來,她那漂亮的大大黑眸子含情默默在企盼著。我們是同學,苦苦戀愛了八年才結婚。婚後不久我就來了阿裏,她為我養下了兒子,孩子長到快兩歲還沒見過我的麵。
突然間,魯師講話了,打斷了我飄遊不定的萬縷思緒。從聲音上判斷,他不太要緊,讓我感到欣慰,放開了緊握在手心裏的兩把汗。要知道高原猝死、車禍、雪崩、洪水與泥石流,合稱為新藏路上殺人奪命的“五把刀”。年紀越大適應性越差,生命也就更加脆弱。他也可能想到這前途不太光明,命運難測,盡量地要打起精神來給大夥鼓氣,擺脫這種恐慌煩悶情緒的煎熬。於是,他講起自己童年的故事,他小時討過飯,後來參了軍,赴朝作戰負過傷,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立過功。講得最多的是,他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家,溫馨幸福,有四個可愛的孩子,逐個介紹評說了他們的優缺點。他引咎自責,說自己是個偏心眼,兩個大的是姑娘,他偏愛老二,因為她嘴會說,討人喜歡。老大誠實聽話,體諒父母,愛護弟妹,吃苦最多,幹活最多。自己反而不喜歡她,經常給她氣受。告誡我們說,當父母的心一定要公正;對自己的孩子都不講公道話,更不會拿公心來麵向社會、對待他人。他說,做家長的心不公,下麵人就會多歧義,分崩離析,裂痕難圓;社會也是一樣,麵臨死神我們一定要擰成一股繩。原來,他苦口婆心引申出一個道理來要啟發教育大家,這就是凝聚產生力量,團結才有希望。就這樣,大夥圍緊麵前的噴燈,臉挨著臉瞪大眼睛,平安地度過了惴惴不安的奇寒之夜。
天微微放亮,鏟來冰雪燒開水。吃喝罷,從車上取來工具做了一番準備,師傅帶領三人提了兩隻噴燈鑽進刺骨的寒風中,圍住車頭開始焊接水箱。對燃的噴燈,常常會有一隻被風嗆滅。師徒一致趕我,讓我回到避難所裏呆下來。我隻好裹緊大衣,拉嚴帽耳縮在帆布篷中。
好難挨的時間嗬!分分秒秒都在噴燈和狂風呼呼地吼叫聲中度過,這是生命掙紮中唯一最後的一搏,說不來的那種擔心,真是度日如年哪!人在臨死之前,麵對劫難的這種設法自救,自己無能為力,袖手旁觀,這比什麼都焦愁煩心難受,那像是揪下心來放進在沸油中煎煮啊!我先後不知道有多少次鑽出去,朝車頭上張望。魯師隻顧趴下身子在工作,一道道目光緊盯著他那一舉一動。偶爾他也挺直腰喘口氣,拿眼掃一遍一對對哀求乞憐的目光。此時對他來說,生的欲望那就是唯有的支持和精神鼓舞,強迫自己咬緊牙關在堅持,一拚到底。就這樣,他們寸步不挪趴在冰涼的鐵疙瘩上,一幹就是八個小時過去了。直到下午四點多,四個眉毛、胡茬和帽沿帽耳上結滿冰淩的雪人,才最後撞進了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