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開始,她還沒有哭,講著講著情不自禁失聲痛哭起來。就這樣一邊敘述一邊哭,也不怕在我這陌生人麵前失態丟了麵子的難堪,更不去管那些像是在刹那間衝開缺口來的淚水在滿臉上滾動,任由它們橫衝直撞叭嗒叭嗒灑落在胸前衣襟上。我明白了,她為丈夫這事吃盡了苦頭,傷透了心,對她和丈夫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不無惋惜地問她,“他為啥要輕生呢?”她悲傷憤恨已極地朝我大聲呼喊,連珠炮般回答我,譴責狀告醫生兩口子那個兵團,“他們哪裏是在忠於毛主席啊?並不是要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完全是在搞人身攻擊、惡意傷害,他們泄私憤圖報複,逼迫威脅讓他去死!”她說,他們連天連夜批鬥他,不讓他吃飯睡覺,就這樣來折磨他;誣蔑陷害他是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罵他侮辱他,拿口水唾他,甚至動手打他,他想不通、受不了啊!
索南央珍告訴我,1968年8月,她陪同丈夫回了趟四川老家,去探望他年逾古稀的老父親。之後,他們經由新疆返藏回單位。那時,全國正掀起“紅海洋”運動高潮,興起了跳“忠字舞”唱“忠字歌”,向毛主席“獻忠心、表愛心”活動。沿途處處可見建築物的門窗牆壁各處全都書寫上《毛主席語錄》,在城市車站廣場、機關學校、工礦企事業單位院內塑立起毛主席的巨型雕像。途中所見所聞,都讓小兩口激情澎湃,心紅眼熱,下定決心要在返回單位之日,照葫蘆畫瓣,依樣仿效,也要讓區委機關變成“紅海洋”。這樣,他倆就盡量地省吃儉用,把途中本來就所剩不多的經費擠一些出來,在烏魯木齊購置下大量的油彩和塗料,急急忙忙趕回了單位。兩人經過一番計劃,著手先把機關所有的門板上半截拿紅油漆打好底,再用黃油筆照上麵認認真真寫上仿宋體《毛主席語錄》。
接下來,丈夫說什麼也要千方百計設法讓“紅太陽”高照在區委機關,打算在院子裏雕塑一尊毛主席巨像。令他日夜不安焦急發愁吃不下飯的是,這裏根本找不來能工巧匠,更不具備搞雕塑這方麵的畫工設計師,自己對此道更是一竅不通。最後,他想來想去,下定決心還是自己動手。不可能用石雕,也就隻能拿泥來塑一尊毛主席。他說,不這樣的話,“紅海洋”顯然就名不符實,留有缺憾。
他先後用了二十多天時間,拿麻袋從區委機關院子後麵的湖旁沼澤地裏背來湖泥堆在院中,然後動手為毛主席雕一尊半身泥塑像。他忙活了又是多少天過去,這像終於竣工塑成了。周圍群眾都趕來看,他自己也在看。看來看去,有說像的,也有說不像。連他自己也在心中暗暗嘀咕,這可真有點畫虎不成。他安慰妻子說,不像不要緊,那就動手來改麼!他圍著坐像忘記吃喝,改過來改過去,又見好幾天工夫過去了。直到後來出問題,闖下大禍,那像還正在修改當中;臉裂了、頭裂了,半個身子連底座一起,全讓太陽給曬裂張開大口子。高原日照猛,紫外線強,未經過加工處理過的濕泥,經不起日光照射。最後這泥雕散了架,崩塌還原成一攤泥。這可不得了!這不是在公開地侮辱褻瀆偉大領袖的光輝形象嗎?正處在你死我活敵對一方的兵團司令,豈能放過這千載一逢的機會,一下子就揪住了他這個現行反革命的狐狸尾巴。他們發動群眾,掀起階級鬥爭新高潮,“要誓死捍衛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打退階級敵人的猖狂進攻!”他被革命群眾抓了起來開批鬥會,推上曆史審判台,實行群眾專政。
批鬥會高潮時,醫生兩口子站出來揭發他犯下的又一條“反黨反人民反對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最最敬愛的毛主席”的新罪狀,指給大家看他們兩口子在那門上所寫的“紅語錄”,譴責他取消“革命”,是要反革命。醫生無限上綱上線指控他,“狗膽包天,竟敢篡改《毛主席語錄》,真是個罪大惡極的新生反革命分子!”在醫生兩口子煽動蠱惑下,憤怒的群眾高呼打倒他的口號,要“砸爛他的狗頭”!
他自己不看不知道,一看嚇飛了三魂六魄,一下子癱瘓坐在了地上。果然是自己一時不小心,書寫語錄時所引用的那篇《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誤將“革命”兩字給漏掉了。在當時的社會時代背景情況下,有誰一不小心將紙張印刷的領袖像損毀,或者是讓汙穢物沾染上,一經發現,公安機關就會以現行反革罪先把當事人抓起來,以“惡攻”性質立案偵查,這都是常見的事。麵對這鐵一樣無可辯駁的事實,他不能不低頭認罪,承認自己對偉大的真理不嚴肅,對毛主席不夠忠心,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政治錯誤,願意接受群眾的批判。這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事,他本來是在向毛主席獻忠心表愛心,要在世界最高的高原上開創一片紅海洋,弄來弄去卻給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使自己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