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三月下旬的一個早晨,我準備去附近公園散步,一出門,看見鄰居老畫家在前麵急匆匆地走著。他還穿著冬天的棉襖,好久好久沒見到他了。一入冬,他就很少出家門,他已年過八十,比他的好朋友葉淺予隻小一歲。
我走快了幾步,習慣地輕輕拍一下他的肩頭,表示問候,因為他耳聾。他少年時得過一場熱病,從此就完壘失去了聽覺。他回過頭,看見是我。憨憨地笑笑。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很有神。他與世界的聯係,主要靠這一雙眼睛。我的外孫女就叫他“亮眼睛爺爺”。
我甩手在空中麵了個問號,問他幹什麼去,他揪揪我的衣袖,用他自己聽不到的聲音說:。跟我一塊兒去走走吧。”我很願意陪他走走。
在這個住宅區。能夠和他對話的人不多,除他的老伴之外,隻有我還可以和他談談心。他操著童年時的蘇州土語,我隻能猜著個大概。我說話時,他圓睜著眼睛,看著我的口形。他實在不懂,我在自己的手心寫一兩個字,他就全可明白。
我心想他一定是帶我去一個僻靜地方散散步。他走在前麵引著我,我緊緊跟隨著,也事護著他的意思,最近幾年他走路時姿態有點晃晃悠悠了。我心裏也有幾分好奇,這老頭兒一定定現了一個什麼好去處。我們都是新搬來的住戶,附近有許多地方都沒有去過。
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停了下來,向四處張望,像是在找尋一個標誌。我心裏更加好奇,他帶我來幹什麼?顯然不是來散步,更不是找個僻靜處跟我談心。這時他似乎醒悟到什麼,拉著我朝左邊一個小胡同快步走去。當走到一排平房的前麵,他站定,彎下腰在房簷下的水泥地上找尋著。
幾個小孩走上來問:“老爺爺,丟了什麼東西了?我替您找。”孩子不曉得他耳聾,問了幾遍,他沒有一點反應。孩子們以為我明白他找什麼東西,問我,我說,我也不曉得。
我們的身邊聚集了十多個小學生。都彎下腰來找。有幾個孩子說:“大概丟了錢了吧。”孩子們眼睛尖。地上什麼也沒有。我莫名其妙地也跟老畫家深深地誇下腰在地上尋覓著那個“東西”。
老畫家蹲了下來,用嘴使勁地吹水泥地上的塵土,孩子們都圍過來幫他吹。大概由於腿蹲著難受,他索性跪在地上,又大又亮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麵。我用手比劃著同他“找到了?”他仰起臉來,兩眼淚汪汪地說:“找到了,但看不清楚了,”
我看清楚了。在我們的麵前,隱隱約約現出一千用粉筆畫的女孩兒的像,模糊的線條,有點像遠古的岩畫,
老畫家激動地對我說,他昨天下午在這裏看到一個小女孩畫畫,畫得非常快,畫的是一個穿裙子的小女孩跳舞,兩條辮子飛揚得老商,眼睛畫得異常有神。畫完以後,那小畫家就跑著走了。他立在那裏入迷地看了好半天。晚上回到家裏。一直想著這個畫。天一亮就爬起來,衣兜裏裝上速寫本,他要把畫臨摹下來。他一邊搖頭,一邊說“可惜可惜”。
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的畫,兩條辮子有如小鳥的翅膀在飛,稚拙的線條的確有魅力。老畫家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速寫本,一邊眯縫起眼睛凝視著畫,一邊用鉛筆敲著自己的腦袋,對我說:“昨天下午就該來。”他在速寫本上隻用了一兩分鍾就勾畫出那個跳著舞仿佛已經走遠了的小女孩的形象。他接連畫了兩三張。不停地說:“畫得不像,抓不住那個形象了。她走了許多小孩子圍過來看他的畫,我指著地上的畫的痕跡間麵前的孩子,“是誰畫的?”他們七嘴八舌地在議論著究竟誰是這幅畫的作者。他們似乎都認得她。孩子們對老畫家發生了興趣,問我:“他畫她幹什麼?”我說:“這老頭幾是位畫家,他要把地上的被腳步踩壞的畫重新畫出來。”
一個孩子說:“他真是個有意思的老頭兒。”
在回家的路上,老畫家不時地在搖頭,不說一句話。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昨夜沒睡好,就擔心畫會被掃街的人掃掉了。半夜想去臨摹,老伴不讓去,說路燈暗,什麼也看不清。唉,隻怪起太晚了……”他說得很快。我還是都聽明白了。
——他說是漫畫家砧誌庠。年紀大的上海人會知道他的。
過了幾天。我遇到了他,他難過地對我說,“我老丁,畫不了漫畫了。畫漫畫,必須有一顆童心。”我在手心寫了“童心”兩個字,望著他,指著他的心區,說:“你有,你有!”他從我的口形已能明白我說的話,搖著頭,眼睛裏湧出了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