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史帥吩咐,我就獻醜了。”辛棄疾臉色莊重起來,用低沉的聲音念道:“第一句是‘我來吊古,上危樓(高樓),贏得閑愁千斛。’”
史正誌點點頭:“是啊,賞心亭是咱們大宋真宗皇帝時的宰相丁謂建造的,一開頭就用‘吊古’兩個字入題,很得體。不過‘贏得’一句未免過分一些了吧?哪有這麼多的‘愁’!也罷,也罷,下麵呢?”
辛棄疾繼續念道:“‘虎踞龍蟠何處是?隻有興亡滿目!’”
史正誌臉色陰沉下來,搖搖頭:“老弟過於悲觀了!你看,‘鍾阜龍蟠,石城虎踞’,形勢依舊是這樣的險要;目下的形勢同東晉、南朝相比,也畢竟有所不同嘛!老弟這種亡國的預感,老夫不客氣地說,真是‘杞人憂天’,大可不必!”
辛棄疾正準備爭辯,史正誌已經拂袖而起,說道:“咱們乘興而來,還是盡興而歸吧!辛老弟的大作,回去以後,再當領教!”
史正誌和同僚們都離開了,辛棄疾一個人留了下來。他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到樓前,憑欄遙望。
楚天千裏遼闊,秋色無邊無際。樓下的秦淮河直通長江,水連天,天連水,水天相接,也不知它的盡頭在哪裏。放眼望去,那一帶帶、一層層的遠山,有的高聳挺拔,好象是婦女鬢發上插戴的碧玉簪;有的舒緩紆曲,仿佛是兒童頭上那螺殼般的發髻。這時,它們也似乎滿懷著愁恨,默默無言地對著滿腹愁腸的辛棄疾。斜陽已經懨懨地西沉了,不時有若斷若續的大雁飛鳴而過。它們的鳴聲,從天半傳到了樓頭,傳到了辛棄疾的耳邊,勾起了他的鄉思。
辛棄疾倚著欄幹,看了一會江天暮色,把劉漢贈送給他的那柄寶劍拔出鞘來,細細地撫弄著。“給你,千萬不要讓它閑著!”漢老爹臨別時的叮嚀囑咐,頓時在他的耳邊響起。這聲音簡直象是重錘敲打著他的心扉,使他慚愧,使他悲憤。他把劍重新插入劍鞘,一次又一次地拍擊著欄幹,借以發泄那不可抑製的憂憤。遊人漸漸地離開了,還沒有走的遊人經過辛棄疾的身邊,看著他一會兒撫弄寶劍,一會兒拍擊欄幹,都投以驚詫的目光,但誰能理解他這時的心情呢?
空中又傳來了幾聲歸雁的鳴叫,辛棄疾的心情愈益悲涼了。
他下意識地轉過身來,向北邊望去。啊,故鄉不是就在這個方向嗎?大雁都知道追尋蹤跡飛回舊地,更何況漂泊江南的遊子呢!他想起西晉時候的張季鷹,在洛陽看到秋風吹起,便思念自己家鄉吳中鱸魚的美味,於是立刻棄官回家。可是自己的家鄉呢,如今還在敵人的鐵蹄之下,想回去也回去不了呀!既然如此,那就在南方買一點田地,蓋幾間房屋,無聲無息地終其一生吧!一想到這裏,辛棄疾又覺得慚愧起來。東漢末期,天下大亂,有一個叫許氾的人就是這樣為自己打算,結果先是遭到陳元龍的冷淡,後來又受到劉備的嚴厲批評。自己如果也追隨許氾的後塵,買田置屋,豈不愧對劉備這樣具有英雄豪氣的古人?!不能,不能這樣做!辛棄疾猛然拔出寶劍,凝神看著鋒刃上閃出的寒光。啊,來到南方已經六年了,整整六個年頭過去了,國家依然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怎不教人滿懷愁腸?!樹木長得這般高大茂盛,怎不使人感慨年華易逝、報國無期?!紅巾翠袖的歌女呀,別再謳唱《後庭花》那靡靡之音了,誰能給我揩拭掉這憂國的熱淚呢……
西天的落日隻剩下了最後一點餘暉。斷續的大雁聲還在天半回響。辛棄疾獨立樓頭,淚珠禁不住從眼眶裏流瀉出來,心頭的千思萬緒奔湧而出,凝聚成一曲感人肺腑的《水龍吟》:
楚天千裏清秋,
水隨天去秋無際。
遙岑遠目,
獻愁供恨,
玉簪螺髻。
落日樓頭,
斷鴻聲裏,
江南遊子,
把吳鉤看了,
欄幹拍遍,
無人會,
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
盡西風,
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
怕應羞見,
劉郎才氣。
可惜流年,
憂愁風雨,
樹猶如此!
倩何人,
喚取紅巾翠袖,
搵英雄淚?
落日的餘暉終於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下,遊人早已散去了。辛棄疾這才收拾起悲憤的心情,向嗚咽的河水瞥了一眼,一步一步地走下賞心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