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凡尼亞舅舅(3 / 3)

“從前你在我們心目中是一個非凡的人物,”他慢慢地、狠狠地說,“但是,我的眼睛終於睜開了。現在我可把你看得很清楚啦!你寫的是討論藝術的文章,可是你一點藝術也不懂!你那些從前叫我以為是了不起的工作,其實連一個髒錢都不值!你耍弄了我們!”

謝列勃裏雅科夫勃然大怒:“你們叫他住嘴吧,不然我就走開!”

葉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試圖勸阻沃伊尼茨基,可是被他一把甩開了,他擋住了謝列勃裏雅科夫的去路。

“等一等,我還沒有說完呢!”他氣咻咻地說,“你毀了我的生活!我沒有生活過!我因為你的過錯,犧牲了我自己最好的年月!你是我最可恨的仇人!”

屋裏人都上來拖住他,好像他是個瘋子,葉列娜和索尼雅都哭了,帖列金又是哆嗦又是嘟囔,後來嚇得跑開了,而沃伊尼茨基依然掙紮著喊著:

“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我有才能,我有知識,我大膽。要是我的生活正常,我早就成為一個叔本華,一個陀斯妥耶夫斯基了……”

謝列勃裏雅科夫這時倒像個有教養的人似的,他鄙夷地瞥了沃伊尼茨基一眼,拍拍手,抽起煙鬥來,沃伊尼茨基狂怒地跳起來。“我叫你將來記得我!”他衝謝列勃裏雅科夫叫了一句,便衝了出去。

謝列勃裏雅科夫哼了一聲:“多麼不足道的人哪!”

索尼雅走到他身旁,眼含熱淚望著他,“撲通”一聲跪下了。

“你應該可憐可憐我們,爸爸呀,凡尼亞舅舅和我,我們是多麼不幸呀。你回想一下,在你還年輕的時候,凡尼亞舅舅和外婆夜間不睡覺,整夜整夜地不睡覺,為你翻譯書,為你抄寫稿件!我和凡尼亞舅舅,一分鍾都不肯休息,為你工作,我們自己省吃儉用,為了多給你送點錢去。我們並沒有白吃這碗飯啊……”

葉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受丁感動,走到丈夫麵前,懇求道:“亞曆山大!看在老天爺的分上,跟他解釋一下吧,我求你。”

謝列勃裏雅科夫哼了一聲,不情願地由妻子陪著去了。索尼雅轉回身來,絕望的目光在剩下的人身上掃了一圈,一頭撲到老奶媽瑪裏娜身上,大哭起來。

一聲槍響打斷了她。索尼雅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看見她的父親倉皇地逃回來,一邊逃一邊直著嗓子叫:“拉住他!拉住他!”接著出現的是她的凡尼亞舅舅,他兩眼通紅,殺氣騰騰,手裏握著一把手槍,緊跟著葉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追上來了,她拚死命一把抱住了沃伊尼茨基。

“給我!給我,聽見了沒有!”她奪他的手槍。可是沃伊尼茨基掙脫了,他四處找著謝列勃裏雅科夫,終於找到了,他笑起來。

“哈,在這兒啦!”他舉起槍,“砰”又放了一槍,謝列勃裏雅科夫大叫一聲,躲到瑪裏娜身後,子彈射到對麵牆上,打出了一個洞。

沃伊尼茨基睜大眼睛看著牆上那個洞。“沒打著?又沒打著?!”他像頭野獸一樣,大吼一聲,把手槍擲出去,隨後非常疲憊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我幹的這叫什麼事呀!”他絕望地說著,深深地把頭埋了下去。

沃伊尼茨基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也不記得自己怎麼到臥室來的。自從他開槍到現在,時間對於他已經停止了。

屋裏又黑又靜,像一座墳墓,但屋內的擺設還分辨得出來:他和索尼雅算賬用的桌子、一台磅秤、寬大的漆布麵沙發、專門留給阿斯特羅夫畫圖用的小桌子……一切照舊,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阿斯特羅夫走進來,在他身後咳嗽一聲。

“躲開我!”他頭也不回地說。

“那我是再願意也沒有的啦,而且也是我該回去的時候啦,不過,你要是不把從我那兒拿去的東西還我,我是不回去的。”

“我什麼東西也沒有拿你的。”

“你從我的手提藥箱子裏拿去了一瓶嗎啡。”有人進來,他一回頭,看見是索尼雅,立刻像見了救星一樣,“索尼雅·亞曆山德羅夫娜,你的舅舅從我的手提藥箱裏拿去了一瓶嗎啡。”

索尼雅看他一眼,走向沃伊尼茨基,像對小孩子一樣俯下身子。

“凡尼亞舅舅,你拿過嗎啡嗎?”

沃伊尼茨基不做聲。

“交出來。你為什麼要嚇唬我們呢?”索尼雅溫柔地對他說,“我的不幸也許不在你以下,然而我並不輕易絕望。我聽天由命,再痛苦我也要忍受到我的壽命自己完結的那一天。你也要忍受你的痛苦啊。”

沃伊尼茨基慢慢抬起頭來,目光茫然地瞪視著她。

“把嗎啡交出來!”她吻著他的手,流著淚勸他道,“忍受著自己的痛苦,聽天由命吧!”

沃伊尼茨基長籲一聲,從抽屜裏取出那瓶嗎啡來,還給阿斯特羅夫。

葉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走進來,她已是一身上路的打扮。她的麵孔在燭光下顯得有點白。

“伊凡·彼特羅維奇,我們馬上就走啦。亞曆山大很想跟你談談,去看看他吧。”

“去吧,凡尼亞舅舅。”索尼雅親切地挽起沃伊尼茨基的胳臂,“走,你一定得和爸爸講和。”

他們去了。

“咱們把舊日的爭吵都忘記了吧。”謝列勃裏雅科夫很親熱地拍著沃伊尼茨基的肩頭,“僅僅在這場風波以後的幾小時裏邊,我就感受了、思索了那麼多的東西,似乎都可以寫成一大本論生活藝術的專著,留給後代的人們看看。我很願意接受你的道歉,我也請你接受我的歉意吧。再見了!”說著,他像個寬厚長者一樣,一連吻了沃伊尼茨基三次。

沃伊尼茨基臉色蒼白地笑著。

“你以前從產業中得到多少收入,以後還會照舊定期寄給你。一切都會和先前一樣。”

葉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走到他麵前,向他告別。他凝視著她那雙藍色的眼睛,又感到一陣衝動,但他這次毫不費力地就控製了自己。他低下頭,吻了吻她的手。

“再見了,原諒我吧。我們再也見不著了。”

外麵傳來馬鈴聲,他們走了,永遠走了,不會再回來。他們兩個帶著不同的心情,默默地聽著這鈴聲遠去,消逝在黑夜裏。

“凡尼亞舅舅,咱們工作起來吧。”索尼雅向沃伊尼茨基建議。

對,工作起來,馬上工作起來。工作可能是沒用的,但它可以使心靈麻木,不再感到痛苦。他走到桌旁,把賬本翻出來。這一段,遺漏的賬單可真不少,他得趕快把它們寫出來。

“先生,茲發貨……”他開始寫起來。

阿斯特羅夫也要走了,他向大家告別,感謝他們的盛情招待,沃伊尼茨基繼續埋頭寫著:

“你尚欠我們兩盧布七十五戈比……”

阿斯特羅夫走了,索尼雅手持蠟燭送他出去,沃伊尼茨基頭也不抬,接著寫他的:

“二月二日,油,二十磅;二月十六日,又發去油二十磅……”

索尼雅回來,瑪麗雅·瓦西裏耶夫娜和帖列金也一起回來。瑪麗雅一進來就坐下讀她的書,大概又找到什麼新生活的先兆,帖列金輕輕彈起了吉他。

索尼雅在沃伊尼茨基對麵坐下,準備和他一起寫,但沃伊尼茨基丟下筆,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裏浮著淚水。

“啊!我的孩子,我真痛苦啊!你可真不知道我有多麼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