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克萊斯特在德國文學史上是僅次於歌德和席勒的小說家、戲劇家,其劇作《破甕記》如今也成為歐洲舞台上長演不衰的著名喜劇。本文從哲學和戲劇美學的角度,細致分析了這部喜劇的“回顧式”結構特點與複雜的戲劇衝突,以及它們對表現人物喜劇性格的作用,本文還從喜劇性的構成因素,分析了劇中主人公身上所體現的喜劇性的特點和原因,指出這部喜劇既刻畫了當時普魯士農村的現實主義圖畫,也體現了作為貴族階級一員的作者思想上的局限性。
故事梗概
故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尼德蘭的一個小村莊裏。
一天,早晨,雙眼充血、臉和腳都受傷、禿頭上沒戴假發的亞當來到村法庭,便從書記員利希特那裏聽說上司瓦魯特要到他所在的輝茲姆村來檢查工作。又氣又急的亞當正在琢磨如何對付檢查,他胡亂瞎編地對利希特說昨晚如何從床上摔下來撞到了壁爐的山羊雕刻上,總算把這個多嘴的書記員騙住了。現在他正坐在那裏計算著檢察官到村子的時間。這時,一個男仆,檢察官的隨從由門外進來,向亞當報告,司法檢察官瓦魯特馬上就要到村裏了。亞當慌忙叫仆人給他拿製服來,連請隨從轉告他對檢察官的問候也忘了,幸虧機靈的利希特在一旁補上了。亞當這邊可熱鬧了,褲子當成了衣服,結果怎麼也穿不進去;領帶、外套、領子、坎肩兒一股腦兒抓在手裏,搞不清先穿什麼,後穿什麼。
檢察官就要到了,偏巧村子裏告狀打官司的人也一早聚集在村法院的門口。亞當心緒不寧,昨天夜裏的夢境,讓他有一種不吉利的預感。夢中,有一個告狀的人抓住了他,把他拖到審判席的前麵。而他呢,變成了兩個,其中一個坐在審判席上,麵對著另一個的他叫罵、申斥、責備,接著,那一個他判決另一個他的脖子套進枷鎖裏。後來,兩個他變成了一個人逃跑了,他不得不在森林裏過夜。亞當把夢境告訴利希特,書記員安慰法官說,這不過是膽怯的恐懼罷了,等到司法檢察官來到,隻要他按法規辦事,坐在審判席上公平地裁判,那麼夢中的事就不會變成事實了。
剛到早上八點,司法檢察官瓦魯特便來到了輝茲姆村,亞當滿臉堆笑以最熱烈的言辭歡迎上司的光臨。瓦魯特好像已經習慣並知道這種熱忱歡迎背後的無言的期待,他不緊不慢地環顧法庭內外,一邊有意無意地說道:“大概我比各位預料的要早到,如果在此歡迎我的主人能用善意的語言把我送走,這趟公務旅行就令我滿意了。我以滿懷衷心的善意表示對村法官的問候。”他清清嗓子,抬高了聲調,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調子講了此行的目的:“高等法院打算改善鄉村的司法行政,鄉村的司法似乎也存在著多方麵的缺點,至於濫用法律的行為還得等待以後嚴格的指令解決。此行並沒有什麼嚴格的任務,隻是來視察的,並不是懲罰人的,即使我看到的一切不完全合理,但隻要過得去,仍舊會感到快慰的。”
對於法律的公平程度,瓦魯特的表白給公平、正義的法律以人為的寬有的尺度,使其帶有無比美妙的善意。亞當對這番話好像理解得最透,他實在佩服檢察官高妙的想法,對此,他應該表示回敬之語。他抬起受傷的禿頭,削去了一層肉皮的麵孔上,努力地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他以盡量平和的官腔說道:“大人一定在一些地方要指責法律慣例上的某些陋習,這一點我並不懷疑,雖然這些慣例在尼德蘭從皇帝查理五世以來就是這樣,不過思想在任何地方都有發明創造。諺語說得好,世界越變越聰明,輝茲姆村,這世界極小的一部分,不多不少地繼承了普遍智慧的相應的一部分,請您指教輝茲姆的法院。您可以深信,在您還沒有回駕以前,這裏的法院會讓您十分地滿意。但如果今天就想讓它合乎您的心願,那恐怕要成為奇跡了,因為它隻不過模糊地了解您的願望……”
一番寒暄後,瓦魯特注意到村法庭走廊上熙攘擁擠的人群,便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利希特趕緊解釋道,當日是輝茲姆村法庭開庭的日子。瓦魯特的臉上露出了一些笑容,感到這個場合很好,他立即決定旁聽訴訟審訊,這個機會,既可以讓他了解村法官的工作情況,也可以讓他有機會作為法律的代言人,給村民們以某種神聖感。亞當遵命,叫手下的人準備開庭。
被亞當打發著去向教堂執事借假發的女仆回來了,她空手而歸,這可急壞了亞當,看來他必須向瓦魯特做一番解釋了。馬上就要開庭審理村民的訴訟,而作為村法官的他沒有正式的假發,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好像就是他沒穿衣服便要坐在審判官的位置上,這不僅是一個人衣冠不整的問題,而且也是對嚴肅、公正的法律的無視和褻瀆。於是他向檢察官解釋說,由於意想不到的倒黴的事情,他的兩副假發全壞了,讓人去借又沒有借到,他改變不了眼下這糟糕的狀況,必須也隻有這樣開庭了,請司法官大人準允。瓦魯特不能想象旁聽一個禿頭法官主持的審判,他責令亞當在半個小時之內,到天上、地下或任何一個地方,一定要弄來一副假發。亞當吩咐人去找了,又讓人準備香腸、麵包和好酒,他想讓瓦魯特分散一下注意力,別老盯著他的禿頭和假發問題。法庭審理馬上就要開始了。
村法庭的過道上,瑪爾塔·魯爾大媽和夏娃母女,菲特·頓波勒大叔和如普利希特父子,還有眾多的村民鄉鄰,正擠得亂紛紛。喊叫聲、喧嚷聲、爭執聲伴隨著濃烈的煙草味在法庭小小的院落裏彌漫。魯爾大媽手裏捧著一堆被摔碎的罐子的瓦片,衝著如普利希特指手畫腳,昨晚的怒氣還沒有消退,她得讓這個夜裏闖到她家院子裏的壞蛋賠償這個罐子。上麵畫的是古西班牙王菲利普繼承尼德蘭(今荷蘭)全部省份時的畫麵。查理五世皇帝穿著朝服站在那裏,菲利普跪著接受王冠,他的兩位伯母,法國和匈牙利的皇後們,感動地揩著眼淚,其中一位皇後還高高地舉起她拿手帕的手,仿佛在為她的命運哭泣。畫麵上還有扶著劍的侍從,戴著聖帽的阿拉斯大主教,站成一排的手持長戟長槍的衛士們:他們的背後是布魯塞爾大市場的房屋,有許多好奇的人在向窗外張望,或許在看那加冕的盛況。這隻罐子不僅圖案美妙,而且還有著傳奇般的經曆。不知道何人何時造了它,隻知它曾經屬於1566年荷蘭和西班牙戰爭時期的一個西班牙人,後來被一個尼德蘭人繳獲;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傳給了一個看墳人,陪伴他度過了一生;再以後傳到了一個裁縫的手裏,它逃過了法國人的搶掠,在一場大火之後絲毫無損,而且擁有了更加奇異美麗的光澤,後來它成了瑪爾塔·魯爾大媽珍藏的寶貝。
一旁的菲特大叔對瑪爾塔太太賠著笑,請她為了自己的身體先安靜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打破了罐子沒有,隻能寄希望於法庭的裁決。瑪爾塔太太根本不聽他講,老太太揮舞著壯實的胳膊,晃動著碩大的身軀,她要菲特父子把那隻沒有腿,既不能站,又不能躺的罐子重新安置在她家壁爐的架子上,而且要和從前的一模一樣。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即使讓法庭變成炭窯,讓這兒的法官紮上圍裙,也變不出原先的瓦罐子。如普利希特讓父親不要理會這個發瘋的女人,他還在生夏娃的氣,他不能容忍昨晚的事,他認為瑪爾塔太太如此到這裏胡攪,不隻是因為摔破了罐子,還因為女兒和自己的婚事,他在心裏暗暗拿定主意,不能再維持和夏娃的婚約了。這時夏娃姑娘走過來叫住如普利希特,讓他聽自己說幾句話,但如普利希特不僅不聽,而且態度粗暴地讓她滾開……
法庭審理開始了,原告、被告、書記員、旁聽者都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喧嚷聲漸漸地平息下來。原告瑪爾塔·魯爾太太被法庭例行公事的訊問程序問得莫名其妙,村法官對她再熟悉不過了,可還是板起麵孔讓她回答姓名、住址、身份,魯爾大媽覺得像在開一個玩笑,於是嚴肅的審訊程序夾雜著人們的嬉笑,倒也讓這小小的鄉村法庭充滿了輕鬆的氣氛。瓦魯特欠了欠身,提醒亞當不要老是在無關緊要的問題上磨蹭,趕快回到正題上來。魯爾大媽提出罐子的問題,這正是本案的關鍵。亞當阻止瑪爾塔太太繼續講,他對利希特說,簡單、明確地寫上“一個罐子,法院熟知”。魯爾大媽又接著講打破這罐子的是如普利希特,“這個夜裏闖到我女兒屋裏的流氓”。一旁的小夥子坐不住了,站起來爭辯說:“這不是真的,法官先生,這女人在胡說。”亞當不聽他講,扭身請利希特記下剛才原告所說的。“一個罐子,打破罐子的人名。”然後宣布這件案子馬上就要審理完畢了。
旁聽的檢察官瓦魯特感到這樣做過於武斷,提醒亞當按法定程序做,但亞當卻說他這是在按輝茲姆村的習慣辦案,而且這也是大人允許和命令的。瓦魯特麵有慍色,但麵對那麼多人,不便發作,稍稍提高聲音說道:“亞當法官先生,假如你不知道法院審判的規程,現在這兒也不是教您的地方;假如除了這個方法以外,您就不會審判,那麼就請您退席。”他暗示亞當重新審理。亞當無奈,宣布重新開始。他請原告瑪爾塔·魯爾太太申訴,剛才還在高聲叫嚷的魯爾大媽得意地重新站了起來,開始講她那個寶貝罐子的曆史。審判席上,旁聽座上,人們津津有味地聽著瑪爾塔太太講過了無數次的瓦罐的故事,好像它的美麗的圖案在魯爾大媽麵前是一個神奇的萬花筒,每一次都有新鮮的內容:“……布魯塞爾大市場的房屋,有一個好奇的人向窗外張望,當年,他或許在看那加冕的盛況,現在呢,他孤零零地留在碎片上,在看著你,我的法官大人,如何判決這案子。”魯爾大媽一隻手舉著瓦片,繼續講述她的故事,亞當急於結案,他不能容忍這老婆子在這些問題的嘮叨,他求助瓦魯特幫忙,瓦魯特找到機會截住了魯爾大媽的敘述,請她講講這個罐子昨天晚上打破的情況。魯爾大媽堅持自己的判斷,打碎瓦罐的人就是如普利希特,這一點不容置疑,如普利希特急欲辯白,這時亞當趕緊對利希特說:“把話記錄下來,原告的話。”在今天的審判中,他終於有一個機會,讓魯爾大媽說下去,讓她一口咬定那個該死的、得熱病的如普利希特,亞當在心裏暗暗詛咒著。魯爾大媽顛三倒四終於講到了昨晚11點左右在她家花園裏和夏娃的房屋裏發生的一切,不時地,魯爾大媽把憤怒拋向那個幾次想辯白但都被亞當法官製止的如普利希特。
“在晚上,大概十一點,當我在床上剛要熄燈的時候,聽見我女兒的臥室裏,有男人大聲吵鬧的聲音,好像敵兵闖進來一樣,把我嚇了一跳。我急忙跑下樓梯,發現房門已經被暴力打開了,咒罵的話氣洶洶地向我傳來,我用燈照了一下現場,法官先生,你猜,我發現了什麼?我發現這罐子在屋裏打破了,在每一個牆角都落了一些碎片,姑娘搓著兩隻手,他,如普利希特,這個粗野漢,就像瘋了一樣,站在屋子的中央吵鬧。”
沒有人能阻止魯爾大媽,她把昨晚的感覺都講出來:“後來,我在正義的怒火之下,身上就像長了十隻胳膊,我感覺每一隻胳膊都武裝得像一隻老鷹。我在那兒問他,深更半夜在這兒幹什麼,為什麼發脾氣把我的罐子打破了,而他回答我,現在請你猜一猜——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這個流氓!要是我不看見他受到車裂的刑罰,我就再也不能忍住氣躺下來休息。他說是另外一個人把罐子從壁爐架上碰下來的——請您聽聽,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剛剛從這屋子裏逃跑了,接著他就破口大罵我女兒。”魯爾大媽氣得話都說不上來了,她堅信自己的判斷,因為女兒曾當著她的麵,以“約瑟和瑪利亞”起誓,是有另外一個人在這個屋子裏呆過。但是現在,在法庭上,夏娃否認有過任何起誓,她說母親在撒謊。就像剛才亞當粗暴地阻止如普利希特的反駁,要用拳頭堵住他的嗓子一樣,這裏,亞當感到得穩住夏娃,這個女孩如果如實講出,那他連像鄰村的司法官那樣上吊都沒地方了。魯爾大媽和夏娃在為是否起誓的問題上爭執著,母親一定要女兒承認昨天的宣誓。
“我沒有宣過誓!可以起誓說沒有,你瞧,我現在就可以宣誓,約瑟和瑪麗亞!”夏娃的臉漲紅了,高聲叫著。亞當不失時機的插話說:“孩子,你要理智一點。”又轉過來對魯爾大媽說:
“唉,諸位,唉,瑪爾塔太太,您這是幹什麼?您幹嗎要嚇唬這個好孩子,隻要讓好姑娘安靜地想一想,你就會想起來當時所發生過的事情。”他又轉過來對魯爾大媽說:“我說的是那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假如她不說她應該說的話,以後可能更生枝節:您要注意,她今天的口供應該和昨天一樣,至於她能不能宣誓,都無關緊要。最好都別提起約瑟和瑪麗亞了。”
亞當擺出一副勸慰、寬容的架勢,他強調了那個“好”字,因為一旦將事情曝光,夏娃姑娘的名聲就不好了,他的話是在暗示姑娘,別說昨天的事,默許魯爾大媽的指控。這種明顯的威脅、誘供,連瓦魯特都感到過分了。旁聽席上傳出了他僵屍般幹枯的聲音:“不要這樣,法官先生,誰願意對訴訟人講這些模棱兩可的話呢?”亞當還想說什麼,被瓦魯特打斷了,魯爾大媽還在叫:“如果夏娃能當麵說出除了如普利希特之外,還有一個男人,那這無恥的東西,淫蕩的丫頭……”麵對母親的辱罵,夏娃心裏充滿委屈,但即使自己承擔壞名,也不能讓如普利希特,自己的未婚夫受到冤枉。她定神說道:“不否認,我說過那句話……”夏娃的話引起嘩然,這意味著的確有另外一個男人昨天進入夏娃的房間,因此他有可能打破了瓦罐,而且或許還有別的見不得人的企圖。這話對如普利希特父子來講,夏娃姑娘的名譽已經有損,兒子大罵夏娃娼婦,老子責罵兒子沒有羞恥。亞當聽了這話,沉不住氣地跳起來。對於亞當的表現,不知情的人不知該做何設想。瓦魯特在心裏嘀咕,就算打破瓦罐的那個人,恐怕也不會比現在的亞當更積極地把這種嫌疑推到如普利希特身上。於是他出麵幹預,再次提請他注意審訊程序,不要急於下結論,而且告訴他,這是亞當作為法官最後一次審問的案件。亞當按捺住心火,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又一次在心裏詛咒如普利希特該在東印度的什麼地方害熱病死去。
審訊在進行著,該被告如普利希特講了,亞當卻誘迫小夥子先承認魯爾大媽的指控,如普利希特竭力反駁又遭到亞當粗暴的壓製。旁聽的村民們開始起哄,法庭的秩序有些亂了,亞當的拙劣的表演讓瓦魯特不能再坐視下去,他讓書記員利希特來主持下麵的訴訟。如普利希特得到允許敘述昨晚發生的事情。他講述了自己如何出家門,如何繞過漲潮的河水來到魯爾大媽家的花園,他看到花園裏有人正在和夏娃講話,但因為如普利希特沒有看清這個人,他向法庭提供了這樣一個情況。輝茲姆村的皮匠雷伯利希特最近解除了兵役,他老早就覬覦著夏娃,而他和夏娃也曾為這個皮匠發生過口角,因為他認為昨天在夏娃家裏的另一個男人就是皮匠雷伯利希特。聽了如普利希特的話,剛才泄了氣的亞當好像又撈到了救命稻草,他一如剛才毫不遲疑地為魯爾大媽幫腔,這時又順水推舟,把禍水潑向別人,他抓住了雷伯利希特的名字,一下子蹦到利希特身旁,讓他記下這個名字,並說案子已經找到了頭緒,他鼓勵如普利希特繼續講下去。如普利希特不明亞當的用意,他真的認為那個闖入夏娃房間的壞蛋就是那個皮匠,而且法官也同意他的判斷。如普利希特接著向人們講述了後來發生的事情。他如何躲在花園裏窺視,看到他們走進夏娃的屋子,他破門而入,“門打開了一條縫,壁爐上的瓦罐摔了下來,有一個人從窗台上跳了下去,被掛在了葡萄樹的枝幹上,我就用門把手把那家夥打跌了下去,準備跳下去追趕,眼睛卻飛進了沙子。我站起來,咒罵夏娃,眼淚使我的雙眼模糊,那時我倒慶幸眼睛看不清楚,要不看見那個娼婦,又不知要做出什麼事來。”夏娃姑娘的臉變得蒼白,她衝如普利希特罵了一句:“你真不識好歹,你這個壞蛋……”她還想講什麼,被亞當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