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如何?」
耶露蜜娜本人看起來是極力想要假裝平靜,但染成了一片紅暈的臉頰卻怎麼藏也藏不住。這反應跟平常麵無表情的她又大不相同,相當有魅力。看到走神的馬克聽到耶露蜜娜刺探的聲音,才勉強做出回應:
「非常適合你喔,耶露蜜娜。」
馬克帶著微笑彎腰。他自己也相當動搖,但還是成功勉強自己假裝平靜……理應是如此的。
「——!」
然而不知為何,耶露蜜娜卻驚訝地睜開眼睛,然後稍稍咬住嘴唇。
無法理解這個表情代表什麼意義的馬克有些困惑,但在他開口之前,耶露蜜娜就已經轉過身去。
「製作得相當精美,我喜歡。」
這聲音幾乎不帶任何感情。雖然耶露蜜娜說話本來就缺乏抑揚頓挫,但剛剛這句話卻又不太一樣。
「那麼,你現在要見阿爾巴嗎?」
「……我說過要一點時間。我先去換衣服。」
耶露蜜娜回到房間裏,在她身後的要也是一副很詫異的表情。
「什麼嘛……原來她不喜歡啊?」
要的聲音顯得有些沮喪。畢竟是她花了兩個星期縫製的衣服,卻沒有收到任何一句讚美,也難怪她會有這樣的反應。
「不,我想不是你的問題……」
馬克認為是自己讓耶露蜜娜不高興的,但他卻判斷不了自己到底是哪裏錯了。
盡管兩位仆人都失望地垂著肩,但還是各自回到了待命場所。
耶露蜜娜為何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那副被拋棄似的表情深深烙印在馬克眼底。之前他傷害到耶露蜜娜的時候,是自己的哥哥克裏斯不請自來,然後兄弟吵架所造成的。但這次應該都沒有類似的情況才對啊。
——不對,我之前是不是看過類似那樣的表情?
當馬克剛來到這幢洋房的時候,耶露蜜娜隻要表現出開心的模樣,就會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之中。剛剛的表情會不會跟那時候的表情很接近呢?
馬克一邊歎氣,一邊打開廚房的門。瑟莉亞正在裏頭準備給阿爾巴的飲料。
「執事。拿去。」
托盤上麵有一小盤花草餅幹,以及酒杯和紫房果酒。
「辛苦了……等等,要端出酒嗎?」
在這名為福羅雅堤那的國家,有頒布所謂的禁酒法。嚴格說來是飲酒這種行為本身遭到禁止,但端酒出來並不犯法……然而要在洋房裏麵這樣冠冕堂皇地拿出來,隻能說膽子實在很大。
馬克不禁傻眼,瑟莉亞卻很不服氣地搖搖頭。
「材料不夠。不足以下酒。」
下酒用的小餅幹應該也是她親手做的,但這大概不能算在「料理」的範疇裏麵吧。在儲備洋房內的食材時確實從來沒考慮過下酒菜的問題,因此材料會不夠也是理所當然的。
——真難得,她竟會在這種事情上表現出不滿……
所謂契約者這種存在,是絕對不會做出違約的行為的。既然被雇用為洋房的仆人,這幢洋房裏的契約者們就不會在自己的工作上偷懶。
間理,瑟莉亞在料理這個領域做得非常完美(雖然偶爾會「不小心」端給馬克失敗的餐點)。要是碰到少有的材料不足狀況,她也會就現有的東西想出辦法來,因為材料不夠而不高興的情況確實很少見。
「晚餐的材料應該會比較齊備,你可以在晚餐的時候好好發揮。」
即便客人不一定會用餐,但替這個時間帶到訪的客人準備餐點是基本禮儀。
「明白。」
為了斟酒和準備飲料,馬克還是必須與阿爾巴碰麵。他一邊鼓勵瑟莉亞,一邊走向會客室。
「啊,馬克先生。那是飲料嗎?」
馬克登上一樓的玄關大廳,正好遇到從會客室出來的艾霞。
「嗯。你跟阿爾巴好好聊過了嗎?」
雖然大家瞞著艾霞,但她其實是阿爾巴的妹妹。即便不知道這層關係,艾霞也基於兩人都是原住民的理由與阿爾巴相當視近。
畢竟她過去所經曆過的人生並不順遂,馬克也希望他們兄妹能好好相處。所以他願意忍耐怎麼樣就是跟自己不對盤的阿爾巴。
馬克這麼一問,艾霞就露出羞赧的笑容。看樣子是好好聊了一會兒。
「嘿嘿。大致上都是我自顧自地說,不過阿爾巴先生好認真在聽我說呢,而且他還稱讚我今天帶過去的餅幹做得比之前好了!」
艾霞的笨拙程度可謂異常,尤其表現在料理方麵根本就是毀滅性的等級……不,就算說充滿著破壞性也絕不誇張。之前曾經勉強自己把艾霞做的點心全部吃完的阿爾巴就這樣進了醫院去。
味道不用說,連料理過程都隻能用慘烈來形容,負責指導她料理方式的馬克甚至好幾次麵臨到攸關生死的局麵,洋房專屬廚師瑟莉亞則是早早就舉雙手投降。
就這樣,雖然是讓艾霞從最基本地幫忙備料開始學習,不過既然她因此被人稱讚,即便那個稱讚的人是跟馬克交惡的阿爾巴,那馬克還是覺得很高興。
「啊,還有啊……那個,我今天有見了一下葛雷利歐,他好像在阿爾巴先生底下做事了。」
葛雷利歐是過去利用艾霞的弱點,打算加以危害耶露蜜娜的契約者。原本是在名為(傳教士)——以耶露蜜娜、也就是(精杯公主)為目標——的組織之中的一份子,但後來被艾霞打倒了。
葛雷利歐當然不是艾霞會想再次見麵的對象,但對方似乎已經改頭換麵,想跟艾霞重新和好。關鍵在於艾霞這邊表現出什麼樣的態度,不過目前看來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反正,如果他是在阿爾巴底下的話,就不至於做出危害耶露蜜娜或者你的事情吧。如果你不再生他的氣了,跟他講講話應該也無妨吧?」
馬克這麼說完,艾霞便露出有些鬆一口氣的表情。她的心裏果然想著是否應該顧慮馬克或耶露蜜娜的立場,不要和葛雷利歐太過親近。
剩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如果艾霞不介意,他們兩人確實可以重新和好。
馬克如此理解之後,艾霞露出了好似想起什麼的表情般抬眼看向馬克。
「那個……馬克先生,我可以問一下你和耶露蜜娜……聊了什麼嗎?」
艾霞應該也是有其顧忌之處吧,話說得不明不白的。
「唉……她剛剛試穿了和服,也問了我的感想,但我似乎說錯話,惹她不高興了。」
盡管不明白為何艾霞會知道,但馬克覺得艾霞應該是在詢問耶露蜜娜心情變差的這件事。
艾霞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然後歪了歪頭。
「和服……?」
「嗯,是要縫製的。艾霞也有聽說吧?」
「咦?咦?不、不是的。那個,我跟瑟莉亞小姐一起出門的時候,馬克先生不是跟耶露蜜娜一起……」
「啊?」
馬克不懂艾霞在說什麼而感到疑惑,艾霞慌忙揮手道:
「咦?啊,我、我弄錯了嗎?」
「我不太清楚你指的是什麼,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嗎?」
馬克這麼一問,艾霞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不會吧……我以為她是要跟你說『那件事情』耶……」
「那件事情?」
「啊,不,沒事。應、應該是我弄錯了!」
艾霞從剛剛開始說的話就沒頭沒腦的。雖然不懂她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但既然她自己都說弄錯了,那應該就是那樣了吧。
艾霞蒙混似地揮揮雙手。
「話、話說,耶露蜜娜好慢唷!平常都很快就下來的。」
「啊啊,我剛剛也說過了,她才試穿過和服,重新更衣要花上一點時間。」
「啊,那麼,我也去幫忙吧。馬克先生,不好意思,把你攔下來了。」
這麼說完,艾霞「啪噠啪噠」地登上階梯。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馬克歪著頭……感覺自己心中有一些充滿疙瘩的異樣感。
——我跟瑟莉亞小姐一起出門的時候,馬克先生不是跟耶露蜜娜一起——
馬克也知道艾霞跟瑟莉亞一起外出,因為瑟莉亞出門前曾拜托他顧一下爐上的鍋子。
但是,自己在那之後到底做了些什麼?
艾霞大概是在下午一點左右出門的,然後現在已經快四點了。這中間有足足兩個小時的記憶不翼而飛,難道跟遺失懷表有什麼關連嗎?
「啊,不好了,我應該要上飲料的。」
雖然沒能找出異樣感的理由,但現在更重要的是要好好招待客人。
馬克往會客室前進。
※
「扛擾了。」
會客室裏麵,有一張鑲嵌了整塊大理石的桌子,桌子周圍則擺放了三張上等沙發。房內的牆壁上有玻璃,並開著通往庭園的門。
阿爾巴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站在玻璃窗旁邊望著庭園。
很湊巧的,這問會客室也是當初馬克被耶露蜜娜擊敗的地方,而委托馬克暗殺耶露蜜娜的人正是阿爾巴。
阿爾巴正好站在當時耶露蜜娜所站的位置上。馬克雖然有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感受,但現在的阿爾巴畢竟是耶露蜜娜的客人。不能對客人失禮的他恭敬地彎腰。
「為您送上飲料。」
阿爾巴一副有些不耐煩地看了過來,之後便意外似地挑了挑眉。
「竟然拿了酒出來,還挺有誠意的嘛。裏頭該不會下毒了吧?」
「天知道?如果你做過會被瑟莉亞小姐怨恨的事情,那我也很難擔保。」
馬克這麼回答,阿爾巴明顯垮下了臉。
「你說什麼?這是瑟莉亞準備的?」
「這是當然,畢竟她是洋房的廚師啊。」
——阿爾巴也被瑟莉亞小姐攻擊過嗎……?
馬克過去曾與瑟莉亞交手過數次。或許是因為如此,當她也來到洋房服務之後,馬克仍被她攻擊過不少次。阿爾巴的情況也一樣嗎?
之前雇用瑟莉亞的人是阿爾巴。即便契約已經失效,但他們兩個人還是常常會約出來碰麵,馬克還以為他們的關係維持得不錯……
馬克心中產生一股淡淡的同情,拔掉酒瓶的木塞,為阿爾巴斟上紫房果酒。
阿爾巴戰戰兢兢地端起酒杯,輕輕啜一小口酒後,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氣。
「我以為你和瑟莉亞小姐的感情不錯呢?」
「天知道。當我跟她說我想過來拜訪的時候,她就突然鬧起脾氣了。在那種情況下的那家夥——嗚咕?」
原本咬著花草餅幹的阿爾巴突然發出痛苦的聲音,看樣子餅幹裏麵混入了地雷。
「非常抱歉,我會要廚師注意一下。」
馬克帶著一半同情、一半暗爽的心情,以難以形容的語調賠不是。
阿爾巴一口氣喝幹紫房果酒,疲憊地說:
「我也不知道瑟莉亞在想些什麼……算了,話說仆人,我問你,從那之後耶露蜜娜的狀況如何?」
「我叫馬克。恕我無法對你透露主人的隱私——雖然我很想這麼說……」
「雖然很想?」
馬克送給麵露不快的阿爾巴一個刺探的笑容。
「我也有事情想要問你,視你給的情報,我也可以回答你的問題喔?」
兩天前的事件——耶露蜜娜喪失記憶的事情,讓馬克徹底體會到自己對耶露蜜娜的事情全然不知。
——請你等到耶露蜜娜願意說明為止——這並不是因為總管多明尼克這麼說,馬克才照做的。而是因為他身為服侍耶露蜜娜的執事,這就是他表現忠誠的態度。
但是這樣不行,這樣幫不上耶露蜜娜的忙。馬克什麼都無法為失去記憶的耶露蜜娜做到。
所以馬克必須去了解阿爾巴所知道,但自己卻不知道的、有關耶露蜜娜的秘密。為了了解這些,他什麼都願意做。
阿爾巴像在估價似地從頭到腳打量馬克一番,然後哼了一聲。
「然後?你想知道什麼?」
「耶露蜜娜在一年前應該跟她姊姊之間發生過什麼,你知不知道相關的情況?」
「姊姊……啊。」
阿爾巴摘下帽子,稍稍歎了一口氣。
「你什麼都不懂。」
「是啊,事實上我確實沒有去追究任何真相,所以我現在才想知道。」
不去追究任何真相是自己怠慢造成的,但馬克也沒有軟弱到不願去麵對白己的疏忽。
阿爾巴驚訝得張口結舌,之後便覺得很沒趣似地眯細眼睛。
「也罷。責怪你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如果是我可以回答的範圍之內,我會告訴你。總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要我先說答案嗎?」
「是我先提問的,而且你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明。」
阿爾巴已經口頭承諾會回答馬克的問題。他跟契約者一樣,是個絕對不會毀約的人,因為身為黑幫份子的自尊無法允許他這麼做。
就算在這裏拖拖拉拉也無法達到交涉的目的。馬克死心地開口:
「或許是因為前幾天的騷動累積的疲勞吧,她昨天的狀況看起來不太好;不過她今天整天窩在平常不會涉足的書房裏麵,似乎正在調查些什麼,看來是沒什麼大礙了。」
「書房……?那是什麼特別的房間嗎?」
「據說是老爺的房間。」
「耶露蜜娜的父親啊……奇怪,我記得她說過她已經徹底調查過了啊。」
看來那間書房裏麵似乎有某種東西。雖然馬克不能接受阿爾巴逕自理解狀況的態度,但這隻要之後再問他就好了。
「除此之外還有發生什麼事嗎?」
雖然有試穿和服的狀況,但這應該不必說吧。馬克搖了搖頭。
「也是,總不可能才沒幾天又發生什麼狀況吧。」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可以請你回答我的疑問嗎?」
「啊啊,說的也是……不過,沒想到你到現在還什麼都沒聽說啊。」
馬克覺得自己好像被責難了而眯細眼睛,但阿爾巴卻毫不介意地繼續說下去:
「我還以為那家夥是個更有行動力的人。」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耶露蜜娜還沒告訴你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阿爾巴整個人靠上沙發,稍稍歎了一口氣。
「也罷,那家夥畢竟也是個人,總不能認定她就完全沒有芥蒂。」
先說了這樣的前提之後,阿爾巴以獵人般的眼神看了過來。
「我要先說明一點。」
「說明一點?」
阿爾巴深深點頭,說出馬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話語。
「耶露蜜娜根本就沒有姊姊。」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換句話說——」
咚咚——彷佛是刻意打斷阿爾巴話語似的,會客室的門被敲響了。
打開門之後,一身黑色禮服的耶露蜜娜現身。她的身後跟著艾霞和要,然而後麵兩個人的表情都有點詭異。要的神情或許可以理解成因為和服的評價不好而造成的影響,但為什麼連艾霞都一臉憂鬱呢?
阿爾巴看了馬克一眼,接著揚了揚下巴,似乎是「有話晚點說」的意思。馬克無可奈何,隻能首肯後退下。
「抱歉讓你久等了,之前承蒙照顧。」
「別介意,我也有欠你人情。而且那件事最後也沒什麼。」
坐到沙發上之後,耶露蜜娜的翠綠眼眸看向阿爾巴。不知為何,總覺得她好像有點緊張。
「所以你特地跑來這裏,是有什麼急事嗎?」
「不。我隻是聽說你稍微穩定下來了,所以來看看你的狀況。」
耶露蜜娜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
「說穩定確實算是穩定吧,不過狀態還沒有恢複到萬全就是。」
「我想也是……在開始之前沒有發現嗎?」
耶露蜜娜聽到阿爾巴的問題,原本無表情的臉上露出警戒之色。
「我以為你應該知道我已經沒有選擇手段的餘力了。」
「確實,我也沒什麼資格說別人……」
雖然阿爾巴沒有轉移目光,但馬克知道他將意識放在艾霞身上。
馬克雖然無法理解兩人的對話,卻總覺得耶露蜜娜說話不夠幹脆。會不會是剛剛阿爾巴所說的「芥蒂」造成的?
阿爾巴將獵人般的眼神投向耶露蜜娜。
「所以你想怎麼辦?就這樣繼續下去?」
阿爾巴一邊說,一邊看向仆人們。耶露蜜娜追著他的視線,稍稍縮了縮身子。
「……我不知道。」
那聲音彷佛出自於被孤獨壓垮而崩潰的孤兒。看到耶露蜜娜的模樣,阿爾巴很訝異地皺起眉,但也沒有深入追問。
「也罷,在這裏不好講。」
見阿爾巴不再追究,耶露蜜娜也放鬆了警戒。
「我並不打算再給你造成麻煩,請你妤好休息吧,我們會為你準備晚餐。馬克。」
「明白了。」
事先拜托瑟莉亞準備晚餐果然做對了,馬克先彎腰鞠躬之後才退到廚房去。
——結果錯過了跟阿爾巴了解狀況的機會呢……
雖然之後再問應該不至於讓阿爾巴不悅,但沒能在想知道的時候就知道,其實還是讓人有點煩躁。
之後,馬克便忙著幫瑟莉亞準備晚餐以及上菜的工作,根本沒機會和阿爾巴說話。但也因為時間不早了,所以阿爾巴就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