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進入院中,內有三室,一是雲房,一是書房,另一間乃是客房,裏麵布置甚為高雅,長幾上排列著黃菊盆景。在另一邊的桌上已備妥素餐,桌旁小幾上放置著茶罐茶具以及紅泥小火爐一隻。
陸羽被皎然迎人客房坐定,見到沙彌正生火煮茶。忽然陸羽靈機一動,有了主意,連忙叫沙彌停手,準備自己煮茶。
皎然笑道:“也好,貧僧正想品飲陸山人親自烹煮的香茗。”
陸羽聽了大喜,隨即卷起雙袖,伸手取了幾上的茶罐,揭開了蓋,嗅了一嗅,道:“好茶!”接著他又把另一罐的茶也嗅了,點點頭,把罐放回原處,又接著嗅了第三罐裏的茶葉,道:“好極,這是貢茶。”至於水,陸羽決定用自己從廬山帶來的泉水。
這時,沙彌已經燃旺了爐火,陸羽先將火候調整了一下。皎然在旁觀看,一言不發。
皎然看到陸羽把剛才所嗅過的三種茶葉,各取了或多或少的數量,放入另一茶具裏,把它們均勻地混合在一起,一邊注水入壺,置於爐上之後,就洗清了茶盅待用,一邊俯察爐內火候的程度,同時側耳傾聽壺中之水的動靜。
過了一會,陸羽將茶具內的混合茶葉,全部倒入爐上的壺中,以竹筷去拌調了數下,蓋上了壺,又靜聽壺內沸水的聲音。以及觀察從壺口噴出帶著茶香的水蒸氣。
須臾,蟹眼過後魚眼,陸羽道:“茶熟了。”說著,他拎起了壺,注茶於盅。
皎然欣然道:“色香上臻,但不知茶味如何?”說完了,也不顧熱盅燙手,連忙捧來試飲,啜了一口,讚道:“好,好味,好極了!果然陸山人煮茶不同凡響。拚茶合煮,前所未聞,今日貧僧大開眼界了。”他一邊稱讚,一邊又緩慢地品飲了三口,對陸羽煮茶的獨到有了親身的感受。
於是皎然請陸羽入席,沙彌捧來了各式熱氣騰騰的甜點燒餅、酥餅、麵食、蒸糕等,以茶代酒,二人開懷吃喝,又暢談茶事、詩詞、書法、琴譜,興趣非常濃厚,越談越有勁道。關於書法,陸羽寫得一手好字,精通各派淵流字法,有關大篆、籀文、小篆、八書、隸書、行書、飛白、草書等等,以及曆代書法家,例如:李斯、蔡邕、張芝鍾、王羲之、歐陽詢、鄭廣文、張旭、僧懷素和顏真卿等,他雖是口吃,但講起話來卻滔滔不絕,如數家珍。
陸羽評論道:“僧懷素飲酒以養性,草書以暢誌,種芭蕉萬餘株,以供揮漉,其書法如夏雲因風變化,而見奇峰疊出,可謂草書之淵妙。”
他又分析:“徐吏部不授右軍;顏太保授右軍筆法,而點書不似右軍,何也?有博論君子曰:蓋以徐得右軍皮胃眼鼻也,所以似之,顏得右軍筋骨心肺,所以不似也。”皎然以陸羽的評語為確論。
講到琴,則皎然精於此道,造詣極高。為了助興,他起身洗手,又點燃了一柱清香,走近琴幾坐穩,收心凝神,撫弦而奏。
陸羽正襟危坐,猶如老僧人定,閉目專心靜聽,隻聽得琴聲錚錚,奏出春時“離鴻、去雁”的清微之音,繞繞不絕於漂渺的香煙之間,使人心曠神怡,飄飄然如羽化而登仙,又好像身隨鴻雁起飛,翱翔於宵漢之際。
一曲既終,陸羽睜開眼睛,擊節讚賞不已,接著問道:“上人!離鴻、去雁乃是由古代四時之樂中的春歌所變化而成的新聲,但不知夏、秋、冬之曲又當如何,可得聞乎?”
皎然喜道:“善哉此問,足見知音,夏有焦泉、朱華、流金之調,秋有商飆、白雲、落葉之曲;冬有凝河、沉雲之操,皆為前代音樂家——師涓所造,以代古聲,但隻能發揚氣律,承歡於片刻,但不足以配合風雅。貧僧今夜一時高興,偶為陸山人奏曲助樂,隻能出於我之手,入於君之耳,此後貧僧也決不重彈此調了。”他說著,推琴而起,歸坐原位,替陸羽斟茶,相對而飲。
當時陸羽心裏微微一驚,覺得皎然今晚奏出離鴻、去雁之譜,甚為奇怪,難道對方已經預知本山人——陸鴻漸即將離他而去嗎?不過,這事陸羽隻好悶在心裏,不便啟齒詢問,隨即將話題轉到古琴,於是又問道:“上人的那麵古琴,屢發清響,餘音繞梁,久久不絕,必非凡物無疑,可否見告?”
皎然呷了一口茶,微笑道:“陸山人不但知音,而且見識玄博,眼光獨到,令人佩服。此琴乃是隋文帝之手,蜀王楊秀所造,當時共有千麵之多,散在人間。經過曆代多年,屢逢天災兵禍,千麵之琴,至今幸存者,不過兩麵而已。貧僧有幸,竟占其一,但身外之物,雖稀而不足為貴,陸山入以為如何?”
陸羽欣然道:“大師真是世外高入,才能有此高見,使後輩非常佩服。”
陸羽二人的說話都是出於肺腑,非常誠懇,毫無互相揄揚之意,這是雙方都很了解的。
這時皎然詩興勃發,對著長幾上欣欣向榮的黃菊看了一眼,隨即口占道:
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陸羽聽了,連忙替皎然斟了一盅茶,以助詩興,接著道:“大師德高望重,正與家師積公一樣,那就是我見到大師,猶如見到了家師。大師敬佛愛詩,山人愛詩嗜茶,我等各為所好,殊途同歸。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今夜的盛餐就算是大師給山人餞行吧!不過,後會有期,將來重逢之日正多,他時有便,到祈佛蹤駕降苕溪是幸。”
皎然似乎早已知道陸羽去意甚堅,所以他聽了陸羽的話,也不挽留,因為他很理解對方的心情,這次歡敘的情況是陸羽過去所少有,心裏非常高興。他在本寺叨擾多日,於是向皎然道謝後,隨即告別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