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禪詩記述這則聞木樨花香而“到家”的佳話。
水邊林下舊生涯,
夢裏還家未到家。
昨夜月明歸興動,
西風一陣木樨花。
人生如夢,自以為是天天“回家”了,豈不知那個“家”隻是旅館。真正的“家”不是旅館,旅館不是家,心才是“家”。
黃庭堅後來貶官湖北鄂州,酷暑時節,有《鄂州南樓書事》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榮辱不驚,瀟灑自如。能有如此平和的心境,與在晦堂禪師處“到家”是分不開的。
四顧山光接水色,
憑欄十裏芰荷香。
清風明月無人管,
並作南樓一味涼。
山光水色,十裏荷香,正是清淨無染的本來麵目。清風明月,了無掛礙。萬法歸一,榮辱一如。所有一切,盡入南樓一味。這“一味”即禪味,清靜幹淨。即便在炎夏,也隻有涼爽。
黃庭堅貶鄂州時,蘇東坡貶黃州,兩人隔江相望,正可謂難兄難弟。不過,讀這詩可知,黃庭堅於禪,遠非蘇東坡之境界。雖說並作“一味”,畢竟心頭還是有“涼”“熱”“有”“無”之分別,還屬心有所住,沒有全部放下,抖落幹淨。
而酒肉不戒的坡老,“廬山煙雨浙江潮”隻是“廬山煙雨浙江潮”,方是真入“不二法門”。老先生此時正在黃州城東,開墾坡地。養豬種菜,禪農結合,自稱“東坡居士”。東坡之號,由此而來。
依禪宗法係編撰的《五燈會元》和《指月錄》中,均有白居易、黃庭堅等好些人的章目,沒有蘇東坡。因為他們是正式拜過師的,有法係可歸。蘇東坡有許多禪師朋友,無一人堪稱老師,無法係可歸。而若論妙悟禪理,除唐代的王維、柳宗元外,唐宋以降,無人可與蘇東坡比肩。
繼續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爾乎”。
以為老師有參禪的秘訣,希望老師能給自己指一條捷徑的,黃庭堅並非第一人。自那時上溯近五百年,禪宗五祖弘忍傳衣缽給六祖慧能,惠明趕上六祖,經六祖開示,明心見性,就問過六祖:“上來密語密意外,還更有密意旨否?”
若幹年後,有個比丘尼,向六祖下第四世法孫,趙州從諗禪師請教“如何是密密意”。
這個趙州和尚可不像六祖那樣文雅,伸手在尼姑身上掐了一把。尼姑說:“和尚猶有這個在?”你怎麼還有這樣的邪念?
從諗禪師說:“卻是你有這個在。”是你自己還有什麼密密意的歪想邪念在。從諗老和尚要說的是,禪宗直心是道場,平常心是道,哪來的秘訣?你要秘訣,不僅對禪宗一無所知,簡直就是歪門邪道。難怪要掐她了。
五台山智通禪師,當初在歸宗智常禪師門下參習多年。忽一夜連聲大叫:“我大悟也!”
第二天上堂眾集,歸宗智常禪師說:“昨夜大悟的出來。”
智通出來說:“是我。”
歸宗智常問:“你悟個什麼?就大喊大叫。”
智通回答:“師姑原是女人做。”他沒法說清悟個什麼。也沒法說清什麼是悟。隻能答以平平常常,眾所周知的道理,尼姑是女人。
如此回答,歸宗智常確認他的確是大徹大悟了。如果他想解釋,那就全錯。就不是悟,而是依文解字,想出來的。
智通禪師臨終口述一偈:
舉手攀南鬥,回身倚北辰。
出頭天外看,誰是我般人。
“諸法無我”,這裏的“我般人”不是個體的“我”,也不是“一夥人”,人者“心”也。是一切放下,靈光獨耀,了無羈絆,涵蓋南鬥北辰,包容天外之天的自性真心。
一切莫向外馳求,自性具足,自己即佛。人的一生,飯要自己吃,路要自己走,成魔成佛,全在於自己,沒有秘訣。禪宗翻來覆去,告訴人們的,隻是這句話。
借黃庭堅參禪,想說的隻是這個。“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爾乎。”孔子如是說。晦堂禪師教誨弟子的,隻是孔子所說的這句話。禪宗無隱,若以為有隱,隻是自己的心被自己的顛倒妄想所隱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