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訂版除校正初版技術性錯誤外,對《人文學科及其現代意義》做了較大調整,增添了最近十年的相關論文,改名為《人文精神與現代性》。《闡釋並守護世界意義的人》附錄增添的幾篇關於公共精神的論文,針對性背景之一則是90年代輸入中國的柏林(I.Berlin)消極自由觀淮橘成枳的複雜影響。以消極自由為底線的個體自由觀念誠然至今仍是中國現代化有待養成的文化條件,但在轉型期公共財產被強行瓜分的扭曲社會分化格局下,無視公共精神的現代或後現代的個體主義或私人化思潮,實際後果卻是犬儒主義乃至更糟的利己主義。將與之對立的公共精神混淆為極“左”意識形態,執著於個體差異性與抽象虛假的個體自由主義,不僅脫離了90年代以來中國的現實境況,也是對西方反思現代性思想(如新共和主義、新亞裏士多德主義)的忽視。因此,人文精神及人文知識分子在現代公私兩域本屬正常的形態差異,在增訂版中呈現出緊張對立,這正是回應1996年初版以來中國社會及思想狀況所留下的烙印。

增訂版將初版中本已包含的一個觀點明晰化了:人文觀念及人文主義,實質是其表麵對立一方的神性信仰的轉化與替代物。在現代性文化中,人文精神不僅與科技對立互補,而且與神性信仰對立互補。對這種對立互補的或顯或隱狀況的觀察與思考,是我自90年代末以來在“基督教與中國現代化”方向下的工作,希望今後可以結集麵世與同道者交流。

值此天崩地解動蕩時世,天下事、國事、家事何等艱難沉重!與90年代開始流行的嘲諷偽崇高意識形態的喜劇感有別,我同時還感受著一種幾乎絕望的進行中的悲劇。列維坦式的社會進程置人文精神於不顧,一如後者恝然於前者。現代主義習於批評人文精神為“道德主義”,卻不能從曆史高度評估現代化的缺失:中國轉型期最沉重深遠的代價並非經濟政治,而恰恰是不亟迫的軟性領域的環境破壞與道德淪喪,才是幾代人也難以恢複重建的。這意味著形上人文精神代價重於形下社會代價。當前首要的是正視今日人文精神的曆史性危機事實。當從經濟領域到學術領域的巧取豪奪摧毀公德後,中國人的私德已危及人性底線:2003年5月6日,陝西省城固縣二裏鎮三名男中學生將尋親途中淪為乞丐的李文蘭——一位年近他們母親的婦女挾持到野地淩辱,並以菜稈捅李下體,李拖著血汙的身體死去(《華商報》2003年6月3日—7日)。這一雖屬惡性但絕非個別孤立的事件表明:孟子所揭示的作為先驗人性標誌的“四端”已被打破。我們今日不再抽象盲目地美化“民間”甚至“童心”,但更深刻的困境是,在結構性倫理解體的今天,我們是否還有理由以倫理操守要求那些生存掙紮中的民眾,或責備他們生存自保性的某些違規行為?……身心疲憊的我日益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力渺小。雖曾激情投身“文革”毀家紓難、插隊於貧困山區與近三十年學術思想活動,但在今天作一名闡釋並守護世界意義的人文知識分子,我已愧難擔當。十年前撰寫《闡釋並守護世界意義的人》末章末節“隱逸的人文意義”的意象,近年來卜兆般不時浮現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