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信收悉,其中兩紙甚得我心。另外一紙中,你對我的某些書信的風格頗表不解,甚或隱含嘲笑之意。那些書信是我兒時的習作。你認為有些詞句不夠正統,所代表的文風和發音都十分怪異。你對乃父文章的評價令我欣慰。早年的文字重見陽光,我自己幾乎都認不出來,它們就像是柏拉圖所說的帕雷賀尼希斯,從忘川的彼岸被拉回到人間,而你把它們召回,就像是往返陰陽兩界的墨丘利。但是,我並不覺得羞愧。此事讓我想起維吉爾的詩句:“多麼美好的時代造就了你,可愛的孩子,你的父母該當何似。”我當年的遭遇卻很不幸運。直到我的少年時期,人文學長年沉睡在黯晦孤寂之中,羅馬語言舊時悅耳的話語和甜美的文字全都枯萎堙沒,人們的舌頭不知為什麼變成了鐵砣,出言生硬粗糙。生不逢時,那段經曆是命運所賜。我現在去之既遠,可以為你講一講時代的不同。
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西塞羅——羅馬語言的權威,我們祖先甜美如蜜的言談的源頭,所有意大利人梳理打扮自己語言的鏡子。人們喜好西塞羅的文風並且盡力模仿,曾經促成語文修養的巨大進步。多年之後,普羅斯佩洛思、哥倫布斯、卡圖魯斯之輩湧入意大利,充斥各地,一種蠻俗可憎的語言文字風格萌生,取代了西塞羅。諸如“Vobis regratior,quia de concernentibus capitaniatui meo tam honorificabiliter per unam vestram litteram vestra me advisavit sapientitudo”的說法,會被當做豐茂的美文而受人讚賞。在語言文字的混沌黑暗之中,也有一些本性富於真趣然而缺乏指導的人。他們試圖撥開迷霧,但是因為眼界有限,不能恢複古代語言的輝煌。那時我們的經曆,有類於今天從各個日耳曼國家到意大利來學習拉丁文的人。他們要是跟沒有教養而言語可憎的人混到一起,隻會覺得這些人談吐粗俗、詞彙肮髒,絕無受用之感。如果與之來往的人說的是地道純粹的拉丁文,他們會立刻愛上那甜美如蜜的詞彙和像天鵝一樣的語音。
然而,墨丘利(這當然是詩人或者天象學者的說法,依照基督教的真理,應該說是墨丘利的造主,裁判我們的上帝)垂憐我們的蒙昧無知,為我們送來了一位於各門知識都深有造詣的人——科裏索洛拉。我不知應該以學識還是以德性來稱道其人。如果以德性為言,你會覺得他的德性勝過學識;如果以學識為言,你又會覺得他的學識勝過德性。他的榮譽,聲名廣播不足以增,無人知曉也不足以損。他是皇帝和教皇的客人,是各地居民期待的來賓,所到之處,歡迎之盛有如節日,你會以為他是天上派來的人。他把佛羅倫薩看做是學術複興的恩主,欣然接受那個繁華的城市的邀請,就任備受禮遇的講席,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對高雅的文化藝術和教育,佛羅倫薩長年護持,形同再生父母,以這個城市為起點,科裏索洛拉開始向意大利的學生傳授古典,通過他們激勵本土的文化教育,有如特裏普托勒摩斯向世人傳授農藝。他所播下的種子生長迅速廣泛,結出了神奇的果實。人文學就像蛻皮成長的小蛇,恢複了舊時的活力,一直延續至今,有望再造古羅馬的輝煌。西塞羅的話正可用於當今的意大利。他說當時的羅馬人:“隻要聽過希臘人的雄辯,學會了希臘人的語言文學,並且請來了希臘的教師,就會像火一樣熱心於語文修養。”他還說到老加圖:“他後來的言辭比早年的著作更富學識,那是因為他晚年學習希臘文,由之得力。”科裏索洛拉帶來光明,照亮了被人棄之不用,黯淡已久的古典拉丁文;科裏索洛拉帶來藥物,祛除了汙染拉丁詞彙的病害。
尼古拉,我的兒子,不要厭煩乃父為你講述學術複興的緣起、他對學術的追求和異邦之行。你出生晚,這些故事前未之聞,它們可以激勵你為學,你也可以把它們傳諸後生。米蘭大公加利阿索出高價聘請科裏索洛拉到米蘭。他的宮廷當時沒有學者為之裝點門麵,是意大利的顯貴家族中的唯一例外,而大公又是非常看重名譽的人。大公去世後,科裏索洛拉返歸故國。我求知若渴,於是尾隨而至,以便有機會接受他的教誨培養。現在你不妨重複我在上文引述的維吉爾詩句:“多麼美好的時代造就了我”。在這美好的時代裏,人文學不僅在意大利,而且在其他國家紮下了根。就像諺語所說,你是吃現成的。堅果的外殼已經為你去掉,你吃的是幹淨易嚼的果仁。你讀過眼下普及各地的雄辯家、詩人和其他作家的作品,由之學到了正確無誤的語言。我在開始求學的時候,沒有你這樣幸運。現在大家講的拉丁文流暢明白,是時代使然,而非個人之功:講得好所受的讚揚,遠不及講得不好所受的嘲笑為甚;純粹的拉丁文是當今的常例,其必行無違,遠過於昔日的蠻俗拉丁。
所以,親愛的兒子,如果你看到我過去的文字有欠妥欠雅之處,應該知道那是往昔的壞風氣造成的惡果。你批評嘲弄乃父兒時學語的口吃,其實不如以親切一笑付之。你不能期望,未曾斷奶的嬰兒會像受過教育的大人一樣說話。如果可以將老比少,你難道看不出艾努伊思的詩歌跟維吉爾是兩種風格?看不出切索裏烏斯的話語和文章不同於西塞羅?看不出費必烏斯·畢克托不像李維那樣寫曆史?同樣道理,當年咿呀學語,錯誤頻出的孩子,如今的言辭已經是雅馴而且有力了。
想想這些,你就不會見怪於我的文字,也不會苛求於時代的不同。祝好。
信中所說科裏索洛拉是拜占庭貴族,著名的人文學者,古典希臘文在意大利複興,肇始於他的傳授。科裏索洛拉到意大利是1397年,老瓜裏諾那年23歲,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已經78歲了。信中所說的種種事情,和三篇文章或者同時,或者相去不遠,可以由之想見早期的人文主義者追慕古典的心情和風氣。
五
古典希臘文,“文一”和“文二”的作者都是徒存想往,無由以致,“文三”則已經論說具體的教授方法。以下幾條筆記可以為證。“文一”:
古人的著作,有些我們隻知道名稱,隻知道它們備受讚賞;還有一些流傳至今,然而卷數不全,甚或隻是片段。那些僅聞其名,僅聞其譽的著作,我們渴望能見到原典。而部分存世的著作,因為它們的語言精美嚴整,內容重要可貴,我們讀後就更加惋惜失傳的卷帙。當然,在存世的部分之中也有很多抄寫的謬誤,還有段落或字句的缺漏、錯亂,其甚者為害堪比失傳。
在這個巨大的損失中,尤其可惜的是很多古羅馬的史實還有後來在意大利地區發生的重要的事情我們都無從知曉,關於它們的記錄都隨著載籍和碑碣消失了。我們知道蠻族的事跡,而對自己的曆史,由於典籍保存不善,卻茫然無知,以至於我們要從古希臘語的著作中獲取拉丁民族的信史。許多事情在拉丁文的著作中隻是偶爾提及,或是根本沒有記錄,在古希臘語的著作中卻是隨處可見。我們的祖先一度熟知古希臘語如同自己的母語。然而這種語言如今在它的本土幾乎絕跡,在意大利則徹底失傳。幸而眼下有一些人士正在努力學習,把它從墳墓中召回,重見天日。(pp.46—48)
“文二”:
然而師資不備,我不知道如何能向您傳授希臘文。但是我仍然建議,如果有機會,您應當學習希臘文。匈牙利王國與眾多的希臘人為鄰,通曉希臘文有利於統治,而古希臘文學的知識又能增益您拉丁文的言辭文筆,西羅馬帝國的好幾位皇帝於此都有深厚的修養。加圖既老而努力學習希臘文,馬裏烏斯卻因為希臘文係由奴隸教授而恥於學習,我以為前者更為可取。希臘文,我們心向往之,但卻無由以致,所以此處隻說拉丁文。我們並不缺乏古典拉丁文的著作,借助它們您可以豐富、裝點自己的言辭文筆。(p.208)
“文三”:
我在此不揣淺陋,試說應該如何學習希臘文。我固然知道,昆體良主張一開始就教授古希臘的作品,但我以為不甚可行。原因在於希臘語和我們的語言並無親緣關係,除非先教給學生一些拉丁文,我不知道如何引導他們進入希臘文。但是我確實看到,學生在我父親的調教之下——他於希臘文與拉丁文有同樣深厚的修養,先經過拉丁文的基本訓練,再學希臘文,一年之後即可把所看的希臘文書籍譯成拉丁文,忠實準確,人人誇讚。所以,應該讓學生學習希臘文,但是不應采用希臘人通常的教法。應該讓他們使用科裏索洛拉編訂的語法——他是我父親的老師,或者使用我父親根據科裏索洛拉的語法所作的簡編。(p.280)
希臘文的師資不足,“文三”中也有反映:
學生掌握希臘文的基礎知識之後,隻要不是處處依賴教師的指點,即可獲長足的進展。他們應該自學,以拉丁文的譯本充作教師,把拉丁文的翻譯和希臘文對照,借此擴充詞彙。有些譯文很好,尤其是《聖經》,以其中詩句核對希臘原文,音節不多不少。這樣的文本最適宜自學之用。我認得一些深諳希臘文的人,就是靠這種方法無師自通。(p.296)
三篇文章都要求學生的拉丁文符合古典規範,“文三”尤其銳意於此,由以下兩條講正音、正字即可見其認真不苟:
寫字的時候,應該注意:如果一個輔音字母的前後有其他的輔音字母,這個輔音字母不能重複,但是l、f、r不在此例,比如effluo、effringo、suffragor。我們不說trassumo,而說transumo,盡管它是由trans和sumo兩個字合成的。但是,三個輔音字母連寫卻是可以的,隻要其中沒有任何重複,比如 obscoenus,sanctio,sextus(字母x頂兩個輔音:cs或者gs)。介詞ex跟以字母s開頭的詞結合時,省略s,比如:exurgo、exigo、exanguis、exectus;如果跟ex結合的詞是以f開頭的,x轉換成f,比如effugio、effero、effringo。Ex跟其他的詞結合,不做任何省略、轉換,比如excurro、exquiro,expello、extendo、exlex。Exlex之外,未見有其他以l開頭的詞跟ex結合。有時不便使用ex作為前綴,則用介詞e跟另一詞結合,例如以d開頭的詞:educo,或是以輔音u開頭的詞:evoco、evacuo、eveho,或是以輔音i開頭的詞:eiicio,或是以n開頭的詞:enitor,或是以m開頭的詞:emineo,或是以r開頭的詞:eruo。(pp.230—232)
昆體良以為,字母k沒有用處,它的聲音在所有的詞裏都由字母c表示。其實它還是有用的,譬如Karolus和kalendae這兩個詞用的就是k,而不是c。寫正字對保持文化傳統十分重要。傳統不可背棄,不僅寫字如此,一言一行都應如此。傳統本自高尚而且有教養的人士,奉敬傳統應該如同奉敬老師。疑問副詞cur,寫以c或者寫以qu都行。但是,如果以qu寫這個詞,字母u必須複寫,即寫作quur。以r開頭的希臘詞語,發音當如噓音h,比如rhetor、Rhodus、Rhadamanthus。Rhenus和Rhodanus也是同樣發音。古代的日耳曼人和高盧人使用希臘字母,而上述幾條河流是由希臘語得名的。(pp.238—240)
其他諸如精讀、筆記、複習、朗誦、同學之間的相互講解,都有細密周詳的安排:
不可滿足於隻聽教師的講解,還應該自己精讀那些解釋古典而且獲得稱賞的著作,其中警策醒人的說法,煉詞煉句的力量所在,都要理解透徹,要像諺語所說“窮盡根源”。要留心尋找前未之見、而又寫得貼切恰當的警句。自己在書上寫評注,也是極好的辦法,如果希望評注將來公諸於世,那就更好。以之延譽的事情,我們做起來總是加倍的小心。這樣的寫作練習可以使我們思想銳利敏捷,談吐文雅得體,筆頭酣暢不滯,還可以擴充我們的常識,鞏固我們的記憶。再者,這些文字就是解釋和評論的倉儲,可資取用,可資備忘。(p.294)
塞內加的悲劇有許多神話故事,又有許多警策感人的對話,毫無輕薄無聊之語,不僅可以指導生活,還可以豐富日常的談吐。就詞句的莊重典雅、措置得當而言,泰倫斯無人能比。西塞羅經常借用泰倫斯的語言,他的對話中的人物萊利烏斯,也坦承非常喜歡用泰倫斯的語言。所以泰倫斯的作品應該反複誦讀,以求長記不忘。此外,我以為諷刺之王尤維納利斯的作品同屬重要,也應該記誦。隻要諳熟這兩位作家,在日常交往中就可以言辭自如,長談不滯,而且對任何題目都有話可說。(p.288)
值得長記或者平時少見的文字,尤其應當摘錄。在不同的書裏見到關涉相同的警句,可以標出並集錄在一處,還可以效仿畢達哥拉斯師生的做法,每天晚上複習日間讀書聽講所得的好文字,這樣的做法有利於詞彙豐贍,取用不竭。經過這樣鞏固的記憶,很難消失。如果每個月再定好一天,複習之前所學,記憶就會更加牢固。(pp.294—296)
如果以為自己的學問將來無須證明,讀書就會粗心馬虎,不求甚解,如同俗話所說,從水淺的地方一蹚而過,腳上的泥都來不及洗幹淨,更不會往深處、細處探尋。如果想到當下所學就是來日所教,經眼的文字就不會有一處不留意,一處不推敲。每一件可能被問到的事情,他都會先跟自己商量一遍,盡力議論出一個究竟。要是能夠對人講解自己聽過的課程,作為練習,則是最好不過。正如昆體良所說,教授你學到的東西,是最快的進步途徑。(pp.292—294)
學生經常同聲朗誦,習慣養成,日後則勇於當眾辯論陳情。我們知道今天許多人不具備這種膽量,其實即便是被西塞羅奉為‘雄辯術創始人’的伊索克拉底,也是於此有虧。傳說他不善於當眾講話,沒有講稿的話,一篇辯詞都說不出來。(p.298)
以上諸條,固然可以說明“文三”對語文教學的考慮周詳。但是時隔數百年,掂量這些施行於往昔的細密安排,我們還可以想到一些別的事情。所謂文辭典雅、筆頭酣暢,是一種門麵外飾,有類於上文說到的意態風度,衣著打扮,是給別人看的。正確無誤地使用古典語言,勢必形成一個社會群體,把一些人包含在內,另一些人排除在外。稱其為“群體”而不是階級,是因為它的取舍標準不盡依賴於財產和家世。我們還可以想見當時的教師和學生的負擔之重,想見他們的努力之勤。語言能力的養成在於習慣成自然,因此三篇文章都主張開初就要養成好習慣。但是“習慣成自然”是一個過程,旁人勸誡督促,自身作之不已,勉力而成,其實未必舒服,對於十幾歲的富家子弟尤其如此。言行做派和內在涵養互為表裏,這樣的道理對他們來說太過抽象,更加容易調動的是榮譽感,也就是好勝要強、要人說好之心。這一點,三位作者都很明白。“文一”說得最多,開首即言:
尊敬的烏貝爾提諾,您的祖父弗朗西斯科多有嘉言懿行傳世。我記得他常說,父母為子女打算,有三件易行而且應該做的事情。第一,命名要典正得當,以不雅的稱呼做名字是一大憾事,不應小看……第二,要讓他們長於名城,家鄉富饒體麵也是一件很要緊的事……第三,要讓他們修習高尚的文化……就第一件事而言,您的名字不僅在家族中承傳經世,而且此前不久,家族中第六位出掌大權的先輩正與您同名。就第二件事而言,您出生的城邦,民生民用殷實富裕,高尚文教無不昌盛,您出生的家庭是望族之首,令尊又是掌權之人,在他的領導下,城邦的繁榮和家族的聲譽與日俱增。心懷對您的期許,感念您和您的家庭對我的關照,我高興地看到,以令尊的督導和自己的決心,您正傾心竭力地修習高尚的文化。以上所說可望得自父母的三項恩惠,我不否認其中任何一項的重要。但是,名字由父母決定,故鄉也無法選擇,高尚的文化和品德,卻是每個人自己可以獲得的。(pp.2—6)
又說:
通常而言,氣質高貴的第一特征是愛惜榮譽,追求讚美,由之而生的好勝之心,高尚而不俗,由之而起的競爭,關乎美德美行,而不帶嫉恨。第二個特征是對長輩欣然遵從,對忠告毫無抵觸。優良的戰馬,既易於驅使,又勇於上陣,聽見號角,就會雙耳豎起,前蹄離地。有大器之望的少年,聽見規勸,則誠心領受,聽見表揚,則奮然向善。因為涉世未深,他們還不能以理性領會善的真諦,看見道德的真麵目。道德的真麵目,假如肉眼可見,將會激起對智慧的無限向往(柏拉圖和西塞羅於此均有論述)。僅次於此的境界,就是受到榮譽和表揚的激勵而努力向善……進一步說,勤於勞作,不貪安逸,凡事求對求好,是得天獨厚。不妨再以馬匹為例:號令一發,不待刺激鞭策,立刻踴躍向前,則是公認的好馬。同樣道理,時間一到,就自覺地拿起指定的功課,不須教師催促,就恢複稍經間歇的練習,這樣的少年,尤其具備德行的稟賦。與其希望少年懼怕責罵和體罰,不如希望他懼怕醜行和醜名。怕出醜即是知恥,知恥即是好少年。(pp.8—10)
類似的意思,之後還有重複:
其他的人地位低下,要想出名,必須具有極高的品德,付出極大的努力。然而,他們的缺陷也因其人之卑微而湮沒不昭。君王顯貴如果有值得誇讚之處——或許是因為美德少見於富貴,所以更加令人佩服,或許是因其富貴而萬眾矚目——即便是細行小節,也會明顯卓著;然而,他們的過失也很難掩藏,一旦為人所知,就不會長久諱言。(p.40)
“文二”則說:
一旦掌握了修辭的規則,您就會盡力使語言莊肅馴雅,超越同輩。願您出人頭地,就像在其他獲致美名的競賽中一樣。願您以戰敗為苦,以戰勝為樂。好勝之心本屬非善,但是卻往往激勵人向德向善。為讚賞而興奮,為失敗而哭泣,為榮譽而歡欣,這樣的少年最讓人欽佩。(p.176)
“文三”主張富家子弟就學,最好有人伴讀,用意也在以好勝心促其勤奮:
為這些少年安排伴讀,可以使他們以知為榮,以無知為恥,可以激發他們的競爭意識。高貴之人具有高貴的好勝之心。和人同做一件事情而落後於人,如同學步的幼兒,會使他們感到羞愧。(p.266)
這些言論,字麵上是刺激學生的階級意識,但要說是強調個人價值,鼓勵個人奮鬥亦無不可。地位顯赫未必就能奮發向上,貧寒卑微,自強不息往往更有過之。“文一”的第二段裏有一句話:“受過高尚教育的人常常可以振興卑微的門戶,可以強盛弱小的邦國。(quibus rebus praediti et obscura suae gentis nomina et humiles patrias attollere atque illustrare consueverunt。)”可謂談言微中。言行風範不認種姓,隻要有心,人人可為。布克哈特指出,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社會文化有利於個人的發展。商業發達,潰決了傳統的貴賤之隔,加以政治動蕩,各個地區的掌權家族更仆迭興,出身門第所賦予的特權較前大為減少。環境迫使個人,也鼓勵個人盡其所能,以求自立自顯。因而言談舉止,衣著打扮,種種社會交往和表現的方式都成為藝術,可以規範、傳授,也可以創新、發展。27現代的英美學者把這個文化潮流叫做“塑造自我”(self-fashioning)。三篇文章在當年廣獲傳播,正是依靠這個潮流的載托。如今這個潮流既成以往,我們也可以從三篇文章中得到一些關於它的消息。
2011年12月7日
附錄:瓜裏諾書信原文
錄自Epistolario di Guarino Veronese,a cura di Remigio Sabbanini,Vol。II。Venezia,1916.見Miscellanea di Storia Veneta,edita per cura della R。Deput。Veneta di Storia Patria,Serie III,Vol。XI,pp.581—584,信件編號862.
De proximo tuas una cum binis alteris gestatis in sinu litteras accepi,quibus miraris vel potius tacite mordes dictionem meam quibusdam ex epistulis meis quas olim paene puer lusi。Vocabula quoque nonnulla latini sermonis proprietatem minime redolentia et aliam loquendi atque eloquendi formulam prae se ferentia perpendis。Qua de re tuo de paterna ione iudicio gratulor;is vero meis perinde ac ab inferis in lucem revolutis et ferme mihi ipsi incognitis nonnihil erubesco,quae post lethaeos haustus ad superos instar platonicae illiusπαλιγγενεο?α? Mercurius alter revocasti。Hoc in loco virgilianum illud venit in mentem:?quae te tam laeta tulerunt saecula,qui tanti talem genuere parentes?。Nam sicut infeliciter olim nobiscum actum erat,ut ad ineuntes usque annos nostros tantopere studia ipsa humanitatis obdormissent iacentis in tenebris,ut avitus ille romanae facundiae lepos suavissimusque scribendi flos emarcuisset et nescio quae ?sartago loquendi venisset in linguas?,unde acerbata erat oratio:sic aetas haec ?felix sorte sua?,de qua longius provehar,ut docente me temporum varietatem addiscas。
Ignorabatur ?romani maximus auctor Tullius eloquii?,?cuius ex lingua? penes maiores nostros ?melle dulcior fluxerat oratio?,a qua velut e speculo Italia dicendi formarat imaginem;solaque ciceronianae dictionis quondam aemulatio ac delectatio vehementem proficiendi causam induxerat。In eius autem locum longo post intervallo cum Prosperos,Evas Columbas et Chartulas irrumpentes quaquaversum imbuta absorbuisset Italia,quaedam germinabat dicendi et scribendi horrens et inculta barbaries。Uti beata quaedam tunc adorabatur ubertas,si quis ita dixisset:?Vobis regratior,quia de concernentibus capitaniatui meo tam honorificabiliter per unam vestram litteram vestra me advisavit sapientitudo?。Inter has sermocinandi tenebras aliqua tamen ex naturae bonitate scintilla elucescebat,quae nullo duce caliginosum illum aerem avertere conaretur;nondum tamen,lippiscentibus oculis,illum avorum nostrorum splendorem ferre poterat;idque nobis obveniebat,quod e Germania proficiscentibus in Italiam percipiendae linguae latinae causa:qui si ad inculti et horridi oris populos divertant,imbibita locutionis sorde et spinosa verborum asperitate offendunt potius aurem quam alliciant;sin ad innatae facundiae et ingenitae dulcedinis linguas transmigrent,gustata mellitae dictionis suavitate cultus mox sermo suscipitur et vox ipsa cygnea。
Mercurius interea,ut poetae aut astrologi dicerent,immo,ut verius christiana de fide loquar,Mercurii creator Dominus et moderator deus nostram miseratus imperitiam Manuelem Chrysoloram misit ad nos,virum omni doctrinarum copia abundantissimum,in quo nescias scientiane magis an virtus eniteret:utrum in eo perpendas,altero maius dices;et profecto nec laude crescere nec taciturnitate minui poterit。Quocunque ibat,suus ut dies festus celebrabatur adventus:gratus imperatoribus,acceptus pontificibus romanis,exoptatus populis veniebat。Diceres missum e caelo in terras hominem。Is delatus Florentiam quasi reflorenscentis eruditionis aupicium et magnificentissimae civitatis delectatus hospitio,ibi sedem habuit multis conditam honoribus nec parvis fructibus laetissimam;ut,quae artium egregiarum munditiarumque ac expolitionis parens altera semper extitisset,ea ex urbe coeperit,secuti Triptolemus alter,litterarum fruges per nostrorum ingenia dispertiri et nostrates ad colendum animare,unde germinantia late semina brevi fructus mirificos edidere。Sensim augescens humanitas veteres,ut serpens novus,exuvias deponens pristinum vigorem reparabat,qui in hanc perdurans aetatem romana portendere saecula videtur。Contigit igitur quod de suis civibus Tullius factum affirmat:?Post autem auditis oratioribus graecis cognitisque eorum litteris adhibitisque doctoribus incredibili quodam nostri homines dicendi studio flagraverunt?。Huic itidem rei conducit scitum illud de Catone maiori testimonium:?Qui si eruditius videbitur disputare quam consuevit in suis ipse libris,attribuito litteris graecis quarum constat perstudiosum fuisse in senectute?。Longa itaque desuetudine infuscatus ante latinus sermo et inquinata dictio Chrysolorinis fuerat pharmacis expurganda et admoto lumine illustranda。
Ne feras gravate,Nicolae fili,si resurgentis disciplinae limatioris originem et paternam commonstro diligentiam simul et peregrinationem,quam ipse per aetatem ignorabas,?ut? et posteris prodas et ad studia calcar accipias。Seniori deinde Mediolani duci Iohanni Galeaz augustae sane dignitatis principi Manuel mirum desideratus in modum et grandioribus accitus praemiis fuit,quia suorum familiarium honestamento solus ille cumulus deesse videbatur et laudi,cum dux ipse incredibiliter gloriae avidus esset。Eo dehinc mortuo redeuntem in patriam Chrysoloram subsecutus sum,ut discendi ardoribus anhelantem instrueret erudiret informaret,modo id assequi potuissem。Hoc in tempore,ut initio dixi,cantare virgilianum potes illud:?Quae me tam laeta tulerunt saecula?,in quibus politiora iam studia non solum nostrates sed etiam exteras nationes occupant。Ad paratam,ut dicitur,mensam accessisti,ubi reiecto putamine mundum ac delicatum nucleum esse potuisti。Post tot percursos oratores et poetas aliosque ores,qui ubique iam leguntur,emendatum purissimumque nactus es sermonem;quae quidem ab exordio res mihi nequaquam obtigit。Iam non hominum sed aetatis laus esse incipit,ut diserti dicantur latinaque sermocinatio;nec tam bene dicere commendatio est,quam male convitium;plusque latine nunc loqui decet,quam pridem barbare dedecebat。
Eapropter,carissime fili,siquid improprie ineruditeque um a me olim fuisse deprehendis,cogitare debebis id prioris saeculi vitium et depravatum fuisse morem。Proinde tu quasi balbutientem patris infantiam risu complectaris,quam derideas aut contemnas;nec vero lactentibus de labis eruditionem exigas,quam adulta et grandior profiteri debet aetas。Nonne,?si parva licet componere magnis?,vides alio Ennium alio modo cecinisse Virgilium?alio item Censorium alio genere orasse et itasse Ciceronem?non eo Fabium Pictorem modo quo T。Livium res gestas posteritati commendasse?Sic qui blaese balbeque mutire puer impune solitus erat,idem graviter et ornate dicere iam potest。
Haec sunt quae tecum vertens mirari de meis iam is desines et varietatem censorio non insectaberis iudicio。Vale。
1 Craig W。Kallendorf,ed。and trans。。Humanist Educational Treatises。The I Tatti Renaissance Librar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
2 參看Georges Duby。“The Diffusion of Cultural Patterns in Feudal Society。”Past&;;amp;Present 39(Apr。,1968):pp.3—10.文章並未涉及人文主義,但就14、15世紀歐洲文化風氣、趣味好尚的升沉舉例很多。
3 Jacob Burckhardt。The Civilization of the Renaissance Italy。Trans。S。G。C。Mid-dlemore。London:Penguin Books,1990:p.143.
4 Craig W。Kallendorf,前引書:Introduction,ix。
5《牛津英文詞典》(OED),liberal(形容詞)條,義項1的釋義是:Pertaining to or suitable to persons of superior social station,並引18世紀Samuel Johnson釋義,更為簡單明了:“becoming a gentleman”。該義項1776年用例即是liberal professions,引自斯密《國富論》。以此可知liberal occupations譯為“自由職業”失其本旨。
6 Lucius Annaeus Seneca。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Richard Gummere)。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London:William Heinemann,1920:Vol。II,p.348.
7 Jacob Burckhardt,前引書:p.136.
8 見Robert Black。“Education and the Emergence of a Literate Society”。Italy in the Age of the Renaissance。Ed。John M。Najemy。The Short Oxford History of Italy。Gen-eral ed。John A。Davi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pp.18—19,25.參看:Lauro Martines。The Social World of the Florentine Humanists:1390—1460.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pp.101—102,106.Gene Brucker。“Florentine Voices from the Catasto,1427—1480”。I Tatti Studies:Essays in the Renaissance。Florence:the Harvard University Center for Italian Renaissance Studies:Vol。5(1993),pp.11—32.
9 Desiderius Erasmus。On Good Manners for Boys。English translation by Brian McGregor。Collected Works of Erasmus。Ed。J。K。Soward。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85:Vol。25,pp.278,274.
10 Lucius Annaeus Seneca。Moral Essays(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J。B。Ba-sore)。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9:Vol。II,p.448,p.454.
11 Valerius Maximus。Memorable Doings and Sayings。Ed。&;;amp;tranl。D。R。Shack-leton Beiley。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Vol。I,p.134.
12 同上:Vol。I,pp.494—496.
13 各條注釋的質量並不一致,似乎欠妥的例子可見“文一”注14、注96、注102.編者凱倫道夫在311頁有一段說明,總括指出采用的原始注釋出自Gnesotto,Hankins,Wolkan,Nelson,Garin諸家,編輯時曾經細加考證並且有所增益。但是每條注釋中刊落古典淵源最先是何人發覆,使讀者無從歸美,也無從歸責。這應該不是很難的事情,校勘注裏就逐條指明甲本作何,乙本作何,並不見費篇幅。L。D。Reynolds與N。G。Wilson合著的Scribes and Scholars講述希臘、拉丁古籍承傳的曆史,幾經修訂再版,已成為專業工具書,其中指出人文主義者整理古籍的一大失誤,是在謄清、過錄典籍之後丟棄所據的抄本,等於在發掘、賡續曆史的同時,又割斷了曆史。(Oxford:Clarendon Press,3rd edition,1991:pp.139—140)以此衡量,這套出處注或有可以改進的地方。
14 Lucius Annaeus Seneca。Moral Essays(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J。B。Ba-sore)。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8:Vol。I,p.446.
15 Quintilian。Institutio Oratoria(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E。Butler)。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Vol。I,pp.190—194.
16 同上:Vol。I,pp.216—220.
17 同上:Vol。III,pp.302—304.
18 同上:Vol。I,pp.80—82.
19 同上:Vol。I,p.130.
20 同上:Vol。I,p.132.
21 同上:Vol。I,p.133.
22 Jacob Burckhardt,前引書:p.177.
23 見同上:pp.154—158.
24 Quintilian,前引書:Vol。I,p.314.
25 Cicero。Tusculan Disputations(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J。E。King)。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second edition,1945,p.74.
26 見Paul F。Grendler。Schooling in Renaissance Ital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9,p.123.
27 見Jacob Burcknardt,前引書:pp.230—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