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心靈中的社會存在?——塗爾幹《哲學講稿》中譯者序(1 / 3)

杜月

1882年,24歲的埃米爾·塗爾幹在巴黎高等師範學院通過了資格考試(agrégation),於當年11月正式任教於巴黎東南70公裏的桑斯中學。按照當時法國的教育製度,通過資格考試的年輕教師須在中學任教,同時上交兩篇論文(一篇拉丁文、一篇法文),方可獲得競爭大學教職的資格。在桑斯中學,塗爾幹開設的這門哲學課程麵對的是畢業班的學生,課程的目的是讓他們了解哲學的基本問題、構成哲學經典的各哲學家,當然,還包括法國自身的哲學體係。這門課程一共包含80講,於1882—1883學年度完整地教授過一回,但由於塗爾幹1884年即離開桑斯中學,調往聖·昆丁中學,這門課在1883—1884學年度被壓縮了一些內容。1

根據當時桑斯的學生們的回憶,塗爾幹是位非常負責又嚴謹的老師。他的講授非常係統嚴謹,每次下課之前,他都會走回到黑板前麵,把此次課程的內容條分縷析地作一概括,生怕此前自己比較分散的講解破壞了課程的係統性,阻礙學生的理解。很多學生太敬愛這位老師,以至於追隨他到聖·昆丁中學去旁聽他的課程。2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塗爾幹不僅僅由於他的嚴謹而受到愛戴,一如很多學生認為他“為人和學問一樣值得崇敬”,我們能夠從以下他在桑斯中學發表的一篇演講詞中看到,他是如何以超乎尋常的熱情鼓舞了桑斯中學年輕的學生們:

不要以為貶低他人即可以提升自己。莫要有這樣錯誤的恥辱感,要讓他人成為你的引路人,這並不會剝奪你的獨立。總而言之,要學會尊重自然的優越,同時又不喪失自信。這才是我們未來的公民的樣子。3

這篇演講辭論述了大人物和平常人對於社會的作用,其間塗爾幹論證了真理可以為所有人所知(這顯然是在批駁勒南的觀點),“被人所知是真理存在的唯一原因和形態”,同時又鼓勵學生擺脫民主的平庸,尊重和鼓勵大人物在社會中的作用。這樣一篇演講不但在學理上嚴謹,更在道德教育上有其著力點,無怪乎塗爾幹會贏得眾多桑斯中學學生的尊重。

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們對塗爾幹此段時期的生活與工作隻有這些了解,至於他在桑斯中學的課堂上如何組織課程,選取了哪些人作為經典,又批駁了哪些人的觀點,是否有自己的體係,這些我們一概不知。直到1995年,某位學者在查閱塗爾幹晚期的材料時,意外地在索邦大學圖書館發現了500餘頁認真謄寫的手稿,名為“埃米爾·塗爾幹桑斯中學哲學演講,1883—1884”。手稿確定出於André Lalande之手,這位著名的哲學辭典編纂者即是當年桑斯中學的學生。在他於1963年去世之後,他的手稿就被捐贈給了索邦大學。4 對於塗爾幹的研究者而言,這一手稿的發現無疑是一巨大的驚喜!然而在初看這份手稿之後,驚喜則相當程度上為失望所替代。這是由於此份手稿中塗爾幹所呈現出的麵貌乍看之下完全不同於之後我們對他的了解。在這份哲學講義中,我們看不出任何社會實在論的痕跡,對自殺問題隻是一筆帶過,對上帝存在的證明更與塗爾幹的宗教社會學觀點大相徑庭。學者們馬上提出這樣的問題:此份課堂講義究竟有多少成分是塗爾幹的原創?若他隻是按照某一擬定的教學大綱照本宣科,此份手稿對於塗爾幹的研究是否還有價值?

如何是“塗爾幹”的?

首先,我們必須承認,塗爾幹本人在講授這門課程的時候一定感到了某種局限。這是因為,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課程每一部分應該講授的內容早已被規定好了。確切地說,早在七月王朝時期,中學教授的哲學課程就已經有了翔實的框架。以庫欣(Cousin)為代表的溫和派正是要在中學哲學教育中向法國未來的精英們灌輸溫和的自由主義價值和公民倫理,以此防禦激進的共和主義和反動的君主主義對法國的侵害。來自巴黎的教育專家們不但要製定統一考試的題目,還要規定教學大綱的詳細內容,更要深入到各個中學檢查。

按照庫欣的規定,哲學課程分為五個部分:概述、心理學、邏輯學、倫理學以及哲學史。在之後的幾十年中,哲學史被要求穿插在其他部分中,而原本在倫理學名目之下的形而上學則被要求單獨作為一個部分講授。甚至每一部分中具體講授的內容也有具體的規定,如1880年的教學大綱要求倫理部分一定要包含思辨倫理、實踐倫理(包含家庭倫理、社會倫理和宗教倫理)和政治經濟學。

庫欣的這一教育係統在若幹方麵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但使哲學脫離神學具有了獨立的地位,也使哲學講授本身更加職業化。但第三共和國成立以來(1870年),這一體係就麵臨改革的壓力。共和主義者將德法戰爭中法國的實例歸咎於天主教對法國教育的控製,要求徹底清除教育中的宗教因素。這一改革的直接後果是實證科學在大綱中比例大大提升。5

因此,塗爾幹的講授內容既應該包括庫欣等既有體係中的經典大家,又需要給予孔德和雷諾維葉以相應的側重。根據我們看到的這份講義,他確實也是這樣做的。我們更可以引述某位督學對於塗爾幹的評價,來說明塗爾幹確實嚴格地遵循了當時的各項規定,嚴格控製了教學內容:

塗爾幹先生外表嚴肅,甚至堪稱冷漠。他工作努力,博學多聞,機智聰明,盡管他的思想過於嚴密而缺少穿透力,綜合的能力大於創新,他的教授卻非常精確嚴密……6

我們是否就可以據此判斷,此手稿毋寧是一些標準的教學大綱,而毫無塗爾幹的原創呢?可這一結論顯然又和某些事實相違背。若塗爾幹真的隻是照本宣科,他的授課何以被學生們公認極具啟發,甚至相當多由於他的離開而不能完整聽完全課程的學生去向上一年的學生借筆記來抄寫?André Lalande又何以以一種崇敬的心情逐字逐句地記錄他說的每一句話?我們還應該看到事情的另外一麵,即塗爾幹的獨創性。

塗爾幹開宗明義,“內在的人,是哲學的領地”,“哲學是有關意識狀態及其條件的科學”7.塗爾幹對於哲學的定義顯然拒斥了將“絕對”作為哲學不言而喻的對象,相反,他認為絕對本身的存在是需要論證的。如若絕對確實存在,它的角色也隻是意識狀態的條件。因此,哲學的母題就是思索人如何在宇宙中為自己尋求位置、進一步找到自身內部與外部的確定性。

我們需要注意,更重要的是,這種以內在的人,即人的意識狀態為研究對象的哲學,可以開放前所未有的多樣性。哲學固然是研究普遍的學問,但若研究途徑是由內至外的,確定性是由個人內在的意識狀態作為起點的,哲學也就成了一門包容多樣性的學問。塗爾幹在論述道德意識的時候說道:“道德意識可以是清晰的,也可以是混亂的,可以是有意識的,也可以是無意識的,可以是錯誤的也可以是可靠的,可以是啟蒙了的,也可以是蒙昧的,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完全沒有它。”8

同樣重要的是塗爾幹對於世界的多樣性的強調。在這個麵向上他批判了孔德和斯賓塞過於一統、抽象而缺乏變化可能性的體係。無疑孔德的實證主義與斯賓塞的進化論都構成了塗爾幹思考的重要基礎,但他在多樣性和變化的問題上與二者的分歧是極其明顯的。塗爾幹曾經這樣評價孔德的社會學:“孔德認為這門科學已經完滿了,它完全被概括成三階段的法則。一旦這些法則被發現了,就再也無法延伸和發展,更別提發現新的法則。”9

這一批判態度在哲學講稿裏也十分清晰,他講道:“並沒有什麼證據像進化論者和聯想論者所聲稱的那樣,能夠表明一切對象都有一個統一體。相反,我們所知的一切事物都使我們確信,複雜性和多樣性才是整個世界的本性。”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