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社強(John Israel)撰 饒佳榮譯
三校聯合為聯大……融合成一種既同於北大、清華、南開,而又不完全同於任何一校的新特點和新風格。
——李埏,“談聯大的選課製及其影響”
西南聯大由北大、清華和南開聯合組成。三校各具特色,各有其曆史、傳統和風格。在這方麵,聯大與戰時由華北另幾所高校組成的國立西北聯合大學(西北聯大)不無相似之處。不幸的是,西北聯大不久就淪為私人糾葛與機構紛爭的犧牲品,西南聯大卻在寬厚容忍、和衷共濟的精神下堅持了八年之久。
聯大三校
要理解聯大成功的經驗,我們必須更深入地了解北大、清華和南開。
北大
國立北京大學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創辦於1898年,是維新運動的產物。辛亥革命後,大學堂更名為北京大學,簡稱“北大”。京師大學堂位於一國之都,享有官方優待,很快被譽為中國的最高學府。由於學生都已成人,且是有所建樹的學者,師生關係便有點像傳統的師徒製,他們攜手戮力探尋真理。這一作風遂成為北大的傳統。由於功名心切,政治和國事便成了北大學生經常談論的話題。因此之故,在20世紀中國政治轉型的各個階段,北大學生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創辦伊始,京師大學堂的課程設置就是中學西學並重。1905年科舉製廢除之後,西學開始占據上風,但北大仍以中國傳統的考據、義理、辭章之學和小學蜚聲學林。
北大在蔡元培長校時期形成自己的傳統。蔡氏受過傳統教育,頗有革新思想。1907年,蔡元培三十九歲,赴歐學習,四年後歸國。在此期間,他深悉世界教育潮流,1916年12月擔任北大校長後將其教育思想付諸實踐。他把北大視為廣闊的交流平台,古今中外各種思想和價值觀盡可爭鳴齊放,學者盡可客觀研究、自由交鋒、審慎選擇。
為貫徹這一理念,蔡元培為北大延攬了一批獨具個性和思想的學術明星:反傳統的自由思想家陳獨秀、千禧年玄學家李大釗、師從杜威的實用主義者胡適、疑古派曆史學家顧頡剛。在蔡元培學術自由原則的指引下,這些教授及其學生發起了新文化運動,他們批判傳統文化,介紹西方思想,重估一切價值。在激烈的反傳統思潮處於頂峰的時候,蔡元培依然為辜鴻銘這樣的保守派學者保留了榮譽席位。辜鴻銘曾在牛津學習,時任北大英國文學係教授。他留著長辮,讚成纏足,支持納妾,擁護儒家君權,在他看來中西之間並無扞格。由此可知,校方對性情古怪的飽學之士持寬容態度,這也成為北大學術自由傳統的一部分。
同時,北大也是激進民族主義的發源地。1919年5月4日,北大率先發動反帝反軍閥的遊行示威,導致五四運動的爆發。這次示威遊行成為新文化運動的轉折點,使胡適等實用主義改革者和陳獨秀、李大釗等政治激進主義者從此分道揚鑣,也使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矛盾浮出水麵。此後陳獨秀、李大釗成為創建中國共產黨的核心人物。在20世紀20年代,北大仍是激進民族主義大本營,也是學生反軍閥運動的中心。1931年,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三年後,北大迎來蔣夢麟長校時期。蔣夢麟竭盡全力把北大打造成世界一流的大學。為此,他壓製激進的學生運動,設法使北大成為中國政治風暴的“台風眼”。
通過合並、擴張和積累,北大校園囊括了各個時期的校舍,布局上相當散漫,加上地處北平中心城區,這使得她的校園生活難以形成一個整體。北大學生總共不到一千人,校方卻無力提供充足的宿舍,因此不少同學住在校外。斑駁的紅樓東一幢西一幢,雜亂無章地矗立著,也無法為課外活動提供合適的聚會場所。北大幾乎不舉行儀式性的活動——不搞每日例行的升旗儀式,不做早操,不搞開學典禮,也沒有畢業慶典,自然難以營造集體生活的氣氛。
相對寬鬆的入學標準,不甚嚴格的功課考評,包容一切的生活姿態,在在體現出自由放任、張揚個性的北大精神。這種風氣使得北大學生很不合群,同處一室的舍友常常在寢室中間掛一張床單,四年間老死不相往來。最初,考入北大的學生大都出身官紳家庭,給這所學校留下了雍容的貴族氣派,餘風迄今未消。有的北大學生天賦異稟,隻憑興趣選擇科目,隨意曠課,即使通宵達旦唱京劇,也不當一回事。他們幾乎不用綜合性的教材,總是根據自己的喜好博覽群書。他們穿褪色的長袍,上麵打滿了補丁。與正餐相比,他們更喜歡光顧小吃店,以此補充身體所需的營養。除了在抗議運動時表現出積極的組織才能,一般情形下北大學生天馬行空,放蕩不羈,特立獨行。
清華
1911年建立的清華學堂,是一所留美預備學校,1928年改為國立大學。在辦學緣起、發展曆程和校風建設上,清華與北大迥然有別。秀麗的清華園位於北京城外,其前身是一座皇家園林。在幽雅迷人的自然環境下,清華園裏豎立起堅實的現代建築,並配有便利的設施。北大學生依賴校工送水到寢室,清華學子卻可以在宿舍裏喝自來水,在體育館淋熱水浴。
風景宜人的清華園裏,課外活動豐富多彩,既有各種熱烈的體育運動,也有許多文學、音樂和戲劇社團,還有一大批研究團體、班級社團及形形色色的聚會。入冬以後,清華學生還組織滑冰協會,在大禮堂前的湖麵上翩翩起舞。因為校園生活格外豐富,學生幾乎沒有理由離開學校,除了在周末,他們會乘坐每小時一趟的公共汽車到城裏聚餐,或拜訪朋友。
與北大學生的自由散漫不同,清華學生過著秩序井然、按部就班的集體生活。有些大會以西方議會作為模仿對象,一位觀察者這樣寫道,與會者“莊嚴的發言,莊嚴的聽講,莊嚴的舉手表決”。無論什麼季節,男女學生都要到室外上體育課,穿短褲做健身操。每日下午五時,他們成群結隊來到田徑場、籃球場或遊泳池,參加更多的體育活動。清華人對競技體育熱情似火,從學校的英語口號“Fight to the finish and never say die”就可略窺一斑。跟課外活動一樣,清華的學術生活謹嚴而有條理。北大可能允許學生偏科,清華則隻錄取在入學考試中成績優異的考生。至少,清華要求大一學生通過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基礎課拓寬知識麵。教授上課一般都會點名,不時進行大考小考,而後根據講義授課,這就是典型的清華作風。正如蕭公權教授所觀察到的,清華學生“閱讀和思想的能力都不弱”,並且“對學術發生了興趣”。
清華學生熱愛傳統的藍布長衫勝過西服,他們在課外幾乎不說英語。不過,與包括北大在內的其他國立大學相比,清華帶有鮮明的美國烙印。每位清華學子都會幾句英語對話,不少人說得相當流利,而北大幾乎沒有學生能嫻熟地用英語交流,甚至外語專業的學生也是如此。留洋深造的北大學生屈指可數,而清華因為特殊的辦學背景,考上這所學校的幾乎都能負笈海外。由於清華教師經常使用英語,有一位洋教授的夫人對漢語一竅不通,卻能在清華園裏度過二十個春秋。要是把體育活動的競爭、對新生的惡作劇、活躍的校友會及“啦啦隊”精神等源於美國的大學的做派考慮在內的話,北大和清華在校風上的差別就更加顯著了。
南開
跟清華一樣,天津城外的南開校園風景優美,到處都是堅實的現代建築。作為華北重要的通商口岸,天津不可避免地給南開帶來了某種布爾喬亞的商業氣氛。當時全中國的大學生絕大多數都是城市資產階級的子女,但南開在這方麵上更加明顯,這部分是因為,作為私立大學的南開,她的學費比國立的北大和清華高。南開最有名的教授集中在商學院和聞名遐邇的南開經濟研究所,而商學院是南開特有的學術機構,北大和清華都沒有。
不過,市場機製對南開作風的影響,遠遠不如張伯苓的一言一行。南開是張伯苓創辦的,他也是一校之長,負責規劃她的未來。作為年輕的海軍學校畢業生,張伯苓曾經目睹列強對中國的欺侮,用他的話說,“國家積弱至此,苟不自強,奚以圖存,而自強之道,端在教育。”於是他“立誌終身從事教育救國事業”。1904年,他和嚴修一道創辦南開中學(梅貽琦是該校第一屆畢業生,周恩來畢業於1917年)。最初,南開中學仿照日本模式,但幾年之後,從美國歸來的張伯苓借鑒了麻省安多福(Andover)菲利浦學院(Phillips Academy)的學製。張伯苓是虔誠的基督徒,也是基督教青年會熱心的會員,因此南開中學很重視信仰教育和修身教育,對體育也抓得很緊。
南開大學創辦於1919年,繼承了南開中學的理念。南開以“允公允能”為校訓,真切地反映出張伯苓的愛國情操和求實作風。南開學生在學業上大都中規中矩,偶有出類拔萃者(如數學天才陳省身),但總體上既不像清華學生那樣多才多藝,也不像北大學生那樣頭角崢嶸。
北大盛產學生詩人、哲士和文藝鑒賞家,且不乏寒冬夜飲溫酒的特出之士。清華人以籃球隊隊長為榜樣,他們畢業後可能前往MIT或哈佛深造,業餘時間喜歡打橋牌、看電影。南開學子有點像美國本科生,不夠老練,但活潑開朗,樂觀向上,樂群好動,精明實際,但很少作長遠的規劃。對他們而言,課外活動特別重要,因為南開注重德、智、體全麵發展,並特別講究群育。在體育教學方麵,講集體榮譽,講體育道德,講互助合作,講堅持到底的精神;反對錦標主義,反對個人出風頭,反對勝利第一。這種注重團隊的作風,對南開的校務管理、學術研究和學生生活都有巨大的影響。
三校一體
三所大學一旦組成西南聯大,各家便爭相闡發各校對聯大的獨特貢獻:“清華嚴謹,北大自由,南開活潑。”“北大開放,清華嚴格,南開活潑,而聯大是三者的融合。”聯大融合了“清華和南開的嚴謹教學的精神,及北大自由研究的傳統。”“南開是頑皮好動的孩子,卻不免是活潑可喜的;清華沉著和氣,有中年氣概;北大像是四十開外的人了,深沉老到。”
在經濟學家戴世光看來,聯大的學風可以概括為“教授治校,學術自由,科學民主,著重實幹”。這些特色繼承了三所學校不同的傳統。教授治校源於清華,由教授而不是校長來聘請學者;學術自由、兼容並蓄是蔡元培時期的北大傳統;注重實幹來自南開,商學係就是其典型代表。校友金長振認為聯大糅合了“北大的主動自由,清華的活潑進取,南開的踏實嚴謹,形成了學生奮發進取的性格,認真求知的態度,主動自發的行為”。
南開自稱是“民國唯一一所享譽全國的非教會大學”,但它無疑是這個聯合體中資曆較淺的一個搭檔。因此,恰恰是南開從這些雋永的格言中獲益最多——這些格言在修辭上賦予了三校平等的地位,而實際上並非如此。難怪最有名的箴言出自黃子堅之手,陳序經和查良釗大力宣揚:“南開堅定如山,北大深廣如海,清華智慧如雲。”而黃子堅、陳序經和查良釗都是南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