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地域廣大,人民散居各地,同是一個漢民族,不同地區的人卻說著不同的方言。從大的方麵講,漢語的方言也有七種之多,它們是北方方言、吳方言、湘方言、閩方言、粵方言、贛方言和客家方言。這些方言之間雖有著相當程度的差異,可它們仍都屬於漢語。因此,漢語從實質上講,並不隻是一個簡單的實體,事實上它是一個由許多方言組成的語族。所以要了解漢語的曆史,除了要了解漢語共同語的曆史外,還應了解漢語方言的曆史,如此才能對漢語的演變有一個全麵的認識。
一、“買璞”的笑話
戰國時代,齊國的尹文在他所著的《尹文子-大道》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他說:周國人把未經醃熏的老鼠叫做“璞”(音),鄭國人則把未經雕琢的玉叫做“璞”。有一回,一個周國人懷揣一隻死鼠去集市上兜售,遇到一個來自鄭國的商人,便對他說:“您要買璞嗎?”鄭國人回答:“要買。”可等周國人拿出死鼠來給他一看,他又連忙說不要了。這個故事說明,早在先秦時代漢語便有了方言,由於方言的分歧,才造成誤解,鬧出這樣的大笑話。在遠古時代,漢語本是統一的,但隨著人口增長,四處遷移,時間久了,加之山川阻隔,交往不便,方言現象也就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取材子周秦古書的儒家經典《禮記曲禮下》中就曾記載:“五方之民,言語異聲。”說明在先秦時代各地人所說的話語音已不相同。相傳那時候天子為了體察民俗,每年秋後均派遣使臣去民間搜集歌謠和方言異語,這些材料據說都收藏在王室裏供天子閱覽,隻可惜秦國滅亡以後這些材料都損棄不見了。不過,今天我們還可從先秦遺留下來的一些文獻中看到反映當時方言情況的零星材料。比如《呂氏春秋知化》中記載:“吳王夫差將伐齊,子胥曰:‘不可。夫齊之與吳也,習俗不同,言語不通,我得其地不能處,得其民不能使。夫吳之與越也,接上鄰境,壤交通屬,習俗同,言語通,我得其地能處之,得其民能使之。’”這段話記載了春秋時期吳越一帶言語相通而與北方齊國有較大方言差異的事實。其實在現存的先秦文獻裏還可以發現一些當時方言語音和詞彙的實錄材料。這方麵除了前麵《尹文子大道》中的材料外,又例如《楚辭-九章-涉江》中的一句詩“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其中的“長鋏”就是“長劍”,當時楚國一帶的人把“劍”讀作“鋏”,而《楚辭》作者屈原是楚國人,所以他所說的“長鋏”實際就是“長劍”的楚國方音。現存的先秦文獻對方言詞語和方音的記載是零散的,而且是偶然為之或無意識記錄的,所以不能使我們對上古方言有充分的認識。
到了西漢年代,我國產生了一部記錄漢語方言的專著——《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此書簡稱《方言》,為西漢人揚雄曆時二十七年調查整理寫成,其中收錄了秦漢之際漢語方言的豐富資料。這部書是世界上第一本有關方言的專著,在歐洲同類著作遲至十八世紀才問世。根據這部著作,不僅可以有力地證明漢語在上古時代即有方言,而且可以獲知漢語方言在當時的許多具體情況。據《方言》記載,在我國秦漢之際,東起東齊海岱,西至秦隴涼州;北起燕趙,南至沅湘九嶷;東北至北燕,西北至秦晉北鄙,東南至吳越東甌,西南至梁益蜀漢,都有方言分歧。比方說“好”這個意思,《方言》中稱:“宋魏之間謂之”,女羸。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女苗,或謂之姣。趙魏燕代之間曰姝,或曰”,女豐。自關而西秦晉之故都曰”,”忄幹。”,女羸”、“娥”、,女苗”、“姣”、“姝”這一係列詞都表示“好”的意思,但分別為不同地方的人所使用,這便說明秦漢之際各地有各地特殊的方言詞語。又例如《方言》中說:“黨、曉、哲,知也。楚謂之黨,或曰曉,齊宋之間謂之哲。”這段話的意思是說:“黨”、“曉”、“哲”都是“知”的意思,楚國人說“知”為“黨”或“曉”,齊國與宋國的人說“知”為“哲”。這裏既記載了不同地方的方言詞語,也記錄了各地不同的方音。實際上“黨”就是現在所說的“懂”,今天的南方人說“知道”仍舊習慣說“懂”或“曉得”,而“哲”實際就是“知”的變音,是當時齊宋一帶人說“知”時的方音。經過對古代文獻,特別是對《方言》這部古代專著的研究,我們可以大致了解秦漢時期漢語方言的分布情況。當時的漢語大體可分八個方言,它們是:燕朝方言,分布於今天河北省北部和遼寧省全境及朝鮮北部;趙魏方言,分布於今山西省東部和河北省南部;海岱方言,分布於今山東省全境及河北省東南一帶;周洛方言,分布於今河南省絕大部分地區;吳越方言,分布於今浙江全省、江蘇徐州以南地區、安徽東部、江西東北部及福建省北部;楚方言,分布於今湖南、湖北、廣東、廣西、雲南等地;秦晉方言,分布於今山西省西部和陝西省、寧夏回族自治區和甘肅省一帶;蜀漢方言,分布於今天的四川省一帶。上古時的這些方言與今天的方言有著密切的關係,今天的各地方言都是由它們逐步分化、整合、演變而來的。圖是一張秦漢時期漢語方言分布情況的概要圖,此圖可供讀者參考。
二、從蘇秦掛六印說古代共同語
戰國時有個著名的縱橫家叫蘇秦,他的故鄉在今河南省洛陽市東郊。年青時,蘇秦曾東往齊國從師,向鬼穀先生求學。隨後他便以遊說為業,周遊四方。起初他遊說很不成功,賠光了老本,家中妻、嫂等人都譏諷嘲笑他,使他十分慚愧。然而他並不氣餒,繼續發憤讀書,不久後又一次以“合縱”(南北聯合)抗秦的主張去各國遊說,終於使齊、楚、燕、韓、趙、魏六國攜起手來一起抵抗西麵強大的秦國,蘇秦本人也當上了合縱聯盟的盟長,同時還擔任了六國的相國,一人獨佩六國相印。蘇秦當上六國相國後,氣派十足,從此家裏人再也不敢小看他了。“蘇秦六印”這個故事一直流傳至今,成了一個有名的典故。前麵說過,上古時漢語即有方言分歧,那麼,戰國時的蘇秦走南闖北,到處遊說,甚至還做了六國的相國,他這麼會遊說,這麼成功,難道說他沒有任何方言的障礙嗎?事實上,當時各地雖有方言分歧,但分歧還不像後來那麼大。那時各地方言的差別主要表現在詞彙上,語音上雖有差異但還不甚大,語法上則幾乎談不上有多少差別,所以各地百姓雖有方言障礙,但還不十分影響互相往來。此外,更重要的是,當時雖有方言的分歧,卻也有各地通用通曉的共同語,這就像今天的普通話各地人都聽得懂一樣。孔子說:“《詩》、《書》,執禮,皆雅言也。”(《論語?述而》)他所說的“雅言”就是指當時中國所通用的語言。漢代揚雄在他的名著《方言》中經常使用“通語”一詞,也是指各地通用的語言。
例如《方言》中記載:“憮”、憐、牟,愛也。韓鄭曰憮,晉衛曰”,汝潁之間曰憐,宋魯之間曰牟,秦或曰憐。憐,通語也。”意思是說“憮”、“憐”、“牟”都表示“愛”的意思,但韓國、鄭國人說“憮”,晉國、衛國人說,”汝水與潁水(在今河南、安徽一帶)之間的人說“憐”,宋國與魯國之間的人說“牟”(其實就是“慕”),秦國人基本上說“憐”,“憐”是各地通用的語詞。從這段文字可以得知,當時各地的人在表達“愛”的意思時分別使用不同的詞或音,而其中汝穎間和秦國的人所習慣說的“憐”是各地人都懂得的通語。可見上古時代雖有方言的分歧,但也有四方通用的共同語。蘇秦是個苦讀數載,學富五車的飽學之士,一定通曉雅言通語,所以他可以毫無困難地走南闖北,周遊列國,遊說諸侯。我們知道,共同語都是以一定的方言作基礎的,比如今天的普通話就是一種以北方方言為基礎,以北京語音為標準語音的共同語。不過,上古時代漢語的共同語並不是今天的普通話。據考證,當時的共同語是以秦晉方言為基礎方言的,這也就是說,當時的共同語大體上說就是當時的秦晉方言。曆史上,秦晉地區曾長期為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地區,中國第一個夏王朝就位於晉國範圍,後來的周王朝則出自緊鄰晉國的秦國地區,原先也是夏部族的一支,它的影響更是綿延持續了約六百年的時間。到了秦漢時代,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也都處於秦晉方言地區。所以秦晉方言在當時占有重要的地位,經常被作為四方通語使用。這一點也可從《方言》的舉例中看出,例如《方言》:“頷、頤,頜也。南楚謂之頷。秦晉謂之頤。頤,其通語也。”秦晉方言所說的“頤”是通用於南楚和秦晉地區的通語。又例如《方言》:“蟬,楚謂之蜩,宋衛之間謂之螗蜩,陳鄭之間謂之螂蜩,秦晉之間謂之蟬,海岱之間謂之”,”蟲奇。”通用的名稱“蟬”是與秦晉方言區的人們習慣說的名稱一致的。在《方言》記錄的一組組各地方言的同義詞係列裏,所提到的通語用詞多數都與秦晉一帶的用詞相一致,這說明在上古時代,漢語的共同語是以秦晉方言為基礎的。
三、北方大移民與古代方言的演化
上古時代漢語就已經有了方言的分歧,當時的漢語方言可分南北兩大區域,北方有秦晉、燕朝、趙魏、海岱、周洛、蜀漢方言,南方則有吳越方言和楚方言。這些方言都是從早期的古漢語分化而來的。而漢語的這種分化與華夏民族的移民遷徙有著很大的關係。拿南方的吳越方言來說,這種方言就是先周時代北方移民的結果。當時,原居於北方的周太王的長子泰伯因太王欲立幼子季曆為太子,便與弟伯雍率眾避難,南遷到當時較為落後的東南地區(即今蘇南無錫、蘇州一帶)建立吳國,以後又向南擴展,他們所使用的漢語便在當地演變成了吳越方言。吳越方言是今天江浙一帶吳方言的直接源頭。而比吳越方言稍晚,南方的楚方言也是上古時北方移民的結果。楚方言是今天湘方言的直接源頭。我國自秦漢始,曆代都曾發生過戰亂,其中著名的戰亂有西漢末年的赤眉、銅馬戰爭,東漢末年的黃巾、董卓戰爭和魏、蜀、吳三國紛爭,西晉末年的永嘉喪亂和其後的五胡亂華,唐代的安史之亂,北宋、南宋亦是戰亂頻仍……這些曆史事件引起北方漢族許多次的大規模移民浪潮。這些移民浪潮使已有的古代方言發生了變化。移民的浪潮首先造成了北方各地方言的混化趨同,致使它們之間的差距大大縮小。
在揚雄著《方言》時,北方漢語方言之間分歧尚較大,還未形成後來大體一致的單一方言。到了東晉之時,北方各方言開始混合,這從東晉人郭璞的《方言注》中可以看出。郭璞在其《方言注》中多次使用“北方”一詞來總括說明北方各方言之間己趨相同的情況,這說明當時北方各方言已經在向單一的方言發展。北方各方言向單一的北方方言發展大約是在南北朝以後完成的。此後,北方方言作為單一的方言(以前北方的各種方言成了其屬下的相互間差別不太大的次方言或地方土語)又隨著北方人民的南遷而南徙,擴大了自己的地盤。例如今天雲南漢族說的話(也稱雲南官話)即屬於北方方言體係,這種次方言主要是在元明時代由北方方言南遷演變成的。據史書記載,自先秦時起,曆代都有漢族人民遷入雲南,但早期的移民大多被當地少數民族同化,元代之後移入的漢人,特別是明代遷入的則保持了漢族的特征。明朝自洪武十四年(公元年)開始曾由各省征調數十萬大軍戍屯雲南各地,被征調的軍隊及其眾多的家屬大都世代落籍雲南。此外,當時還有大量民間百姓移入雲南。這些由北而來的移民也帶來了他們所講的北方話並使之逐漸有所改變而成為現今的雲南官話。與雲南接近的貴州和廣西西北部同樣是如此,所以那裏的漢族人民所講的方言也都屬於北方方言體係。移民的浪潮還造成了北方方言南下與原有的吳越方言、楚方言的交融,造成了新的南方方言的產生。吳越方言是最早從北方漢語分化出來的南方方言。漢代以後受北方移民浪潮的影響,吳越方言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逐漸演變成近、現代的吳方言。漢代後北方移民湧入吳語區有三次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