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快到春天時,兩個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裏,米哈依爾遷到河對岸去。外祖父在田野街買了一幢很大很漂亮的房子,樓下一間石砌平房是一家酒館,還帶一個舒適的小閣樓;後麵從花園下去便是山溝,那裏長滿了光禿禿的柳樹條子。
“瞧這樹條子!”我同外祖父沿著一條鬆軟的融雪的小路走的時候,外祖父一麵望著花園,一麵歡快地對我眨眨眼睛說,“我很快就要教你識字了,到那時這些樹條子就用得著了……”
整個房子都住滿了房客,隻在最上層外祖父留下一個大房間給自己住和招待客人。外祖母和我住在閣樓上,它的窗戶朝著街道,從窗台上探出身子可以看見:那些醉漢每逢晚上或節日都從酒館裏出來,在街上蹣跚(pBn shAn)著,大喊大叫,跌跌撞撞,他們常常像口袋似的被扔在路邊,但他們還是拚命地往酒館裏闖,把門擠得砰砰響,滑輪吱扭吱扭地叫,一場鬥毆又開始了。我從上麵看著這一切,覺得很有趣。外祖父一早便到兒子的染坊去幫他安排活計,晚上回來已筋疲力盡,精神沮喪,滿臉不高興。
外祖母在家做飯、縫衣裳,到菜園裏或花園裏刨(pBo)地,就像一隻大陀螺被一條看不見的鞭子抽打著,整天轉個不停。她聞聞鼻煙,美美地打個噴嚏,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說:
“你好,好人們,願你們長命百歲!瞧,阿廖沙,我的心肝寶貝,我們過得多麼安靜啊!謝謝上天的聖母,一切都變得多麼好!”
可是我並不覺得安靜。從早到晚房客們都忙亂地在院子裏房子裏跑來跑去;女鄰居們不斷地跑過來,急急忙忙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她們常常因為遲誤而唉聲歎氣;大家都在準備要幹什麼事情,老是叫喊:
“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
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對所有的人都同樣和藹地微笑著,溫柔地關懷所有的人。她用大拇指把煙葉塞進鼻孔裏,仔細地用紅方格的手帕擦擦鼻子和手指,說:
“防止生虱子,我的太太,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氣浴;如果長了癬疥(xiCn jiH),就用一湯匙最純淨的鵝油,一茶匙升汞,三滴水銀,把它們放在一個碟子裏用一塊瓦片磨七次,然後抹在身上。若是用木勺子或骨勺子的話,水銀就糟蹋了,用銅器和銀器也不行:傷害皮膚。”
有時她會深沉地勸告說:
“大娘,你就到佩喬雷修道院找苦修士阿薩夫去吧,我無法解答你的問題。”
她替人接生,調解家庭不睦和糾紛,給孩子治病,背《聖母夢》(女人背會它能“交好運”),還給人一些家務方麵的勸告。
“黃瓜自己會告訴你什麼時候該醃(yAn)。當它沒有土腥味和一切雜味時,你就可以著手醃了。克瓦斯需要發酵,味道才好,才冒泡兒;克瓦斯不喜歡甜,隻要放一些葡萄幹就可以了,要不就放點糖,一桶隻能放四克。酸乳則有多種做法:有多瑙河口味的,有西班牙口味的,還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整天跟著她在花園裏、院子裏轉,跟她到女鄰居家裏去,她可以在女鄰居家裏喝上幾小時的茶,不停地講述各種故事。我好像長在她身上了;我已不記得,在我生活的這段時期裏,我除了看見這個不安靜的、無限善良的老外婆外,還看見了些什麼。
有時,母親不知從什麼地方回來一會兒,時間很短;她顯得很高傲,很嚴肅,一雙冷漠的灰色的眼睛像冬天的太陽似的打量著一切。她很快又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可以回憶的東西。
有一天我問外祖母:
“你是女巫師嗎?”
“咳,虧你想得出!”她微微一笑,立即又若有所思地補充說,“我哪裏行啊,巫術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我可不認字——一個大字也不識;你外祖父才是讀書人,而我呢,聖母沒有讓我變聰明。”
她還讓我知道了她過去的另一段生活:
“你知道嗎,我也是一個孤兒,我母親是個孤苦赤貧的農婦,一個殘廢,當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受過地主一次驚嚇:一天夜裏,她被嚇得從窗戶上跳下來,摔壞了半邊身子,肩膀也受了傷。從此她的右手,最重要的一隻手萎縮了。我母親本來是一位出名的女花邊手,這樣一來,地主就不需要她了,把她趕了出來,對她說:‘你愛怎麼過就怎麼過去吧。’可是她失去了一隻手怎麼生活呢?因此她隻有去要飯,向人家乞討;當時人們的生活比現在富裕一些,也仁慈一些;那些巴拉罕納的木工和花邊工人都是好樣的!秋天和冬天我和母親都在城裏討飯;加百利天使揮一下寶劍,冬天便被趕跑了,春天擁抱大地。這時我們繼續往前走,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們到過穆羅姆,到過尤利耶維茨,沿伏爾加河往上,再沿靜靜的奧卡河走去。春天和夏天,浪遊在大地上很好,土地很親切,青草像天鵝絨一般,至聖的聖母把鮮花撒滿了田野。這裏你會感到愉快,這裏你的心胸會變得開闊!而母親有時也會閉上藍色的眼睛,提高嗓子唱起歌來——她的嗓子不很有力,但是響亮,——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打瞌睡了,寂然不動,聽她唱歌。討飯的生活很好!我過了九歲以後,母親覺得再領著我到處去討飯不體麵了,由於怕羞,便在巴拉罕納住下來。她還是沿街挨家挨戶地乞討,過節時就到各教堂門口收取施舍;我待在家裏,學織花邊。我拚命地學,想早點幫助母親,遇到不順利時,我就流淚。才兩年多一點時間,瞧,我就學會了織花邊,並且全城聞名,凡是需要好手工的,都會立即來找我們:喂,阿庫利婭,給我織一件吧!我非常高興,像過節一樣!當然,不是我的手藝巧,而是媽媽教得好。雖然她隻有一隻手,自己不能幹活,但她善於指導;而一個好指導比十個工人更珍貴。可是我當時有些驕傲了,對她說:‘媽媽,你就不要到處去乞討了,現在我一個人就能養活你了!’她卻對我說:‘你住嘴,要知道,這是在給你攢錢買嫁妝呢’。不久就碰上你外祖父;他是一個出色的小夥子,二十二歲,已當上大船工長了!他母親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知道我是一個花邊女工,一個乞丐的女兒,就是說,大概是個安分的人,行……她賣甜麵包,是一個凶惡的女人,就不去回憶這個了……咳,又何必去回憶壞人呢?上帝會親眼看著他們的:上帝看見他們,小鬼喜歡他們。”
她會心地笑了,她的鼻子滑稽地顫動著,眼睛若有所思地閃著亮光,我感到很親切,它們所表示的一切,比語言更明白。
在花園裏,一些甲蟲圍繞著白樺樹亂飛亂叫,隔壁院子裏一個箍(gU)桶匠在幹活,不遠的什麼地方有人在磨刀,花園後麵的山穀裏,孩子們在大聲玩鬧,在灌木叢裏跑跑跳跳。我真想到外麵去玩一玩,心裏充滿黃昏的惆悵。
忽然,外祖父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本小小的新書,放在手掌上一拍,興致勃勃地叫我:
“喂,小調皮,你過來,坐下,你這個高顴骨的家夥。你看見這字母嗎?這是аз。你念:аз!буки!веди!這是什麼?”
“буки。”
“對了!這個呢?”
“веди。”
“胡說,是аз!看著:глаголь,добро,есть,這是什麼?”
“добро。”
“對了,這個呢?”
“глаголь。”
“對了,這個呢?”
“аз。”
外祖母插話說:
“你還是躺著吧,老爺子,靜靜地躺著……”
“住嘴,你別管,我正需要這樣才好,不然我會胡思亂想的。念吧,阿列克謝!”
他用一隻發燙的、濕潤的手摟著我的脖子,把書擱在我的鼻子底下,越過肩膀用手指指著字母。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強烈的酸味、汗臭味和烤蔥味,使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而他卻發起火來,衝著我的耳朵聲音沙啞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