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земля!люди!”

字我是認識的,但是斯拉夫的字母符號與它不相符合:“земля”像一條蟲子,“глаголь”像有點駝背的格裏高利,“я”像外祖母和我,在外祖父身上則有著所有字母符號中某種共同的東西。他催促我念字母表很久很多遍,時而是順序問,時而是打亂問;他那狂熱的勁頭感染了我,我也冒著汗,扯著嗓子喊,這使他覺得可笑。他捂著胸口,咳嗽著,揉搓著書,嘶啞地說:

“老婆子,你瞧他嗓門有多高!嘿,你這個阿斯特拉罕的熱病鬼,你叫喊什麼,叫喊什麼啊?”

“是你在叫喊……”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祖母,覺得很開心。她靠著桌子,用拳頭支著腮幫子,望著我們,微笑著說:

“好了,你們都別拚命喊了!……”

外祖父友好地對我解釋說:

“我喊是因為我不健康,而你是為什麼呢?”

他搖晃著濕淋淋的腦袋對外祖母說:

“已故的娜塔利婭說他的記性不好。這不對。謝天謝地,他的記性像馬一樣好!翹鼻子,繼續念吧!”

最後,他像開玩笑似的把我從床上推下來。

“行了。拿著書,明天你把全部字母一字不錯地給我說出來,做到了,我給你五戈比……”

當我伸手接過書來時,他又把我拉到身邊,抑鬱地說:

“你母親把你扔在這個世界上,小兄弟……”

外祖母全身哆嗦了一下。

“哎呀,老爺子,你幹嗎要說這個啊?”

“我本不想說,可是心裏難受……唉,一個多好的姑娘,走錯路了……”

他猛地把我推開。“去,玩去吧!別到街上去,就在院子裏和花園裏玩。”

我正想到花園去。我剛走到花園的小山上,一些頑皮孩子就從溝穀那邊向我扔石子,我也高興地同樣地回敬他們。

“貝爾來了!”他們喊道,並且一看見我就趕快武裝起來,“剝他的皮!”

我不知道“貝爾”是什麼意思,這個諢(hYn)名也並不使我生氣,不過,我一個人能打退他們許多人,這使我感到愉快,而且看到我投出去的石子百發百中,迫使敵人逃跑,躲到灌木林叢裏去,這也令人愉快。進行這樣的戰鬥並無惡意,結束時也幾乎沒有惱恨。

我學習識字並不困難。外祖父對我越來越關心了,也越來越少打我了,盡管在我看來,應當比以前打得更多才對,因為我逐漸長大了,膽子更大了,違反外祖父的規矩和訓示的情況也更經常了,但他隻是罵我幾句,揚揚手就作罷了。

我曾想,外祖父過去打我大概都是錯誤的。有一次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

他輕輕地托起我的下巴,讓我仰起頭,然後眨巴著眼睛,拉長聲音說:

“什——麼?”

接著他生硬地笑著說:

“啊哈,你是個異教徒!你怎麼能夠算出我該打你幾次呢?除我之外,又誰知道呢?滾出去!”

不過,他立即又抓住我的肩膀,瞥(piE)了我一眼,問道:

“你是精還是傻呢,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就我來告訴你:要學精,這樣好些。傻就是蠢,懂嗎?綿羊就很傻。要記住!去吧,玩去吧……”

我很快就學會按字母拚音念聖詩了。我們通常都是晚茶之後學習,每次都由我來朗讀聖詩。

“外公!”

“啥?”

“隨便講個故事吧。”

“你念吧,懶蛋!”他帶著責怨的口氣說,仿佛剛醒過來似的,用手指揉著眼睛。“你就喜歡聽故事,不喜歡念聖詩……”

但是我懷疑他也是對笑話比聖詩更喜歡,不過他幾乎記得全部聖詩,他起誓每晚睡覺前朗讀一節讚美詩,就像教堂裏的助祭念禱詞那樣。

我誠心地央求他。老頭子慢慢地軟了下來,對我讓步了。

“那好吧!聖詩你能永遠帶在身邊,而我很快就要到上帝那兒受審判去了……”

他往繡著毛線靠背的、古老的安樂椅上一靠,並盡量把身子靠得緊一些,仰起頭望著天花板,便靜靜地若有所思地講起了他的往事,講起了他父親的事。

“有一回,一批強盜來到巴拉罕納搶劫商人查耶夫,我祖父的父親跑到鍾樓裏去敲鍾報警,強盜們追上了他,用馬刀把他砍死,扔在鍾下麵。

“我當時還是一個小孩,沒有看見這件事,已不記得了。我最早記事是從法國人開始的,那是在一八一二年,我剛好過了十二歲。當時有三十多個俘虜押送到我們的巴拉罕納,所有這些人又瘦又小,穿著各種各樣的衣裳,比叫花子穿的還差;他們被凍得打哆嗦,有些凍壞了的人已經站不住了。鄉下人想把他們打死,但護送兵不答應。駐防軍來了後,把鄉下人趕回各家去了。後來就沒有什麼了,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這些法國俘虜都是些精明機靈的人,甚至還相當快話,常常唱歌。一些大老爺們從尼日尼城坐三套馬車來看這裏的俘虜。他們來了後,有些人辱罵、用拳頭嚇唬這些法國人,甚至打他們,另一些人則親切地用法國話同他們交談,給他們錢和一些小件保暖衣物;有一個貴族老頭子用雙手蒙著臉哭了起來,他說:‘拿破侖這個壞蛋最終把法國人害慘了!’你瞧,俄國人怎麼樣,甚至貴族老爺都很善良:憐憫別的民族……”

他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用手掌撫平頭發,細心地回溯著過去,繼續說:

“冬天,暴風雪橫掃大街,嚴寒逼進了茅草屋。那些法國人常常跑到我們的窗戶下麵,向我母親要熱麵包,——我母親是烤賣麵包的。他們敲擊玻璃,叫喊著,蹦跳著。母親不讓他們進屋裏來,而是把麵包從窗口遞出去。法國人抓起麵包就往懷裏揣:剛出爐的麵包是滾燙的,把它直接放在身上,放在心口,他們怎麼受得了!真不可理解。許多人都活活凍死了,他們是從溫暖的地方來的,不習慣嚴寒。在我們菜園的一間澡堂裏住著兩個法國人,一個軍官及其勤務兵米朗,那軍官又瘦又長,簡直是皮包骨頭,穿一件女外套,外套直到他的膝蓋長。他很溫和,卻是一個酒徒。我母親偷偷地釀啤酒賣,他買酒喝得爛醉,還唱起歌來。他學會了說我們的話,經常絮絮叨叨:‘你們的地方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惡的!’他俄語說得不好,但可以聽懂,而且說得也對:我們這上遊的地方不溫暖,下遊伏爾加河一帶暖和一些,而過了裏海,就根本沒有雪了。這話是可信的:不論在福音書裏,還是在使徒行傳裏,尤其在聖詩裏,都沒有提到雪,沒有提到冬天,而耶穌就住在那邊……好了,我們讀完聖詩,就開始讀福音書。”

他又沉默了,好像在打盹(dXn)。他整個人顯得又小又尖,斜著眼睛向窗外看,好像在想什麼事情。

“你講吧。”我小聲地提醒他。

“好,我講,”他抖動了一下身子,開始說,“我說的是法國人!他們也是人,並不比我們這些有罪的人差。他們叫我的母親:‘瑪達姆,瑪達姆。’這就是說,我的母親是太太,是夫人,可是這位太太能從麵鋪裏扛五普特重的麵粉,她身上的這股力氣可不是女人的。我都快二十歲了,她還可以毫不費力地揪住我的頭發晃來晃去,而二十歲的我當時也不是個孬(nAo)種。那個勤務兵米朗很愛馬,他常到各家的院子裏走一走,打著手勢表示可以替人洗馬;開始時大家害怕他會做壞事,因為他是一個敵人,後來鄉下人卻自動地叫他洗馬:洗馬去,米朗!他微微一笑,低著頭,像一頭牛似的走去。他一頭棕紅色頭發,大鼻子,厚嘴唇;他很會管理馬,而且是醫治馬的能手,後來去尼日尼當了馬醫,接著就瘋了,被救火隊打死了。那位軍官則在春天生了病,在春尼古拉節日那天悄悄地死了。我覺得他很可憐,甚至為他偷偷地哭了。他很溫和,揪著我的耳朵和氣地跟我說法國話,我雖不懂,但感覺很好!人的親切在市場上是買不到的。他本想教我法國話,但我母親不允許,甚至領我去見神父,神父則吩咐揍我一頓,並且還告了那位軍官一狀。小弟弟,那日子很嚴酷,你沒有經曆過這些,別人替你受了那些氣,你可要記住這一點!比方我吧,我就受過那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