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暮色中,外祖父奇怪地變高大了。他的眼睛像貓一樣閃著亮光;他談論一切事情都是小聲小氣,十分謹慎,並且心事重重,但一說到自己,卻熱烈、快捷,甚至有點兒自我吹噓。我不喜歡他談論自己,不喜歡他經常命令說:
“你要記住!你要記住這個!”
他講的許多事情我都不想記住,可是這些事情,即便沒有外祖父的命令,卻像使人疼痛的刺,硬是紮進了我的記憶裏。他從來不講童話,講的都是往事,而且我發現,他不喜歡別人提問,而我卻偏要問他:
“誰更好一些:法國人還是俄羅斯人?”
“嘿,這我怎麼知道?我並沒見過法國人在他們自己家裏是怎樣生活的,”他生氣地說,並補充一句:
“在自己的洞裏,哪怕黃鼠狼也是好的……”
“俄羅斯人好嗎?”
“好壞都有。在有領地的地主的時代要好一些,因為那時的平民百姓都是受到束縛的,而現在你瞧,全都自由了,——卻既沒有麵包,也沒有鹽了!大老爺當然不是仁慈的,可是他們積累了較多的智慧。這不是說所有的老爺,不過如果是好老爺,你就會喜歡他!也有一些老爺是傻瓜,他就像一隻大口袋,裏麵裝什麼,他就帶走什麼。我們有許多空殼子,看似一個人,一打聽,——是個空殼子,裏麵沒有核仁,核仁被吃掉了。應當讓大家受到教訓,把智力加以磨礪,但又沒有真正的磨刀石……”
“俄羅斯人有力氣嗎?”
“俄羅斯有大力士,但問題不在於力氣,而在於機敏,不論你力氣有多大,也大不過馬。”
“為什麼法國人要跟我們打仗?”
“打仗是皇帝的事,我們不了解。”
不過當我問他拿破侖是什麼人時,他的回答是令人難忘的。
“他是一個逞強的人,想征服全世界,然後讓大家過一樣的生活,既沒有老爺,也沒有官吏,簡單地過沒有等級的生活!隻是各人的名字不同,而大家的權利都是一樣的。信仰也隻有一個。這當然是蠢事:隻有龍蝦無法區分,連魚也是各種各樣的,鰉(huBng)魚和鯰魚不合群,鱘(xWn)魚和青魚不友好。我國也有這些拿破侖分子——拉辛·斯傑潘·季莫菲耶夫、布加奇·葉米裏揚·伊萬諾夫,關於他們我們以後再講……”
有時他長久地默默地注視著我,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第一次見到我似的。這使我很不愉快。
他從沒有對我講過我父親和母親的事。
在我們談話的時候,外祖母常常走進來,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裏,一言不發地坐很長的時間,不讓人注意她,可是有時她也突然地、聲音柔和得像擁抱人似的問道:
“老爺子,還記得嗎,我跟你還去過穆羅姆朝聖,那是多麼好啊?那是哪一年來著?……”
他們回憶過去的時候,往往就把我忘了。他們說話的聲音不高,而且如此和諧,有時覺得他們好像在唱歌,唱關於病人、失火、打人的不快樂的歌,關於意外死亡、狡猾欺詐的歌,關於瘋傻乞丐和暴躁老爺的歌。
“我們倒經曆了多少,看見過多少啊!”外祖父小聲嘟囔著。
“難道我們過得不好嗎?”外祖母說,“你回想一下,在我生下瓦麗婭以後,那年的春天多好啊!”
“這是在一八四八年,就是遠征匈牙利那一年;聖誕節的第二天,把幹親家吉洪也拉去打仗……”
“後來就沒有下落了。”外祖母歎息說。
“是的,後來就沒有下落了。從這一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水打木排一樣,流到了我們家裏來了。唉,瓦爾瓦拉……”
“老爺子,你算了……”
他生氣了,悶悶不樂的樣子。
“為什麼算了?不論從哪方麵看,這些孩子都沒有出息。我們的心血都花到哪裏去了?我想好好地把他們放在籃子裏,上帝卻偏給我們一個壞篩子……”
他好像被火燒了似的叫喊起來,在房間裏亂跑,病態地發出咯咯聲,大罵兒女們,伸出又小又幹枯的拳頭嚇唬外祖母。
“都是你把他們慣壞了,成了一群強盜。你這個縱容者,老妖婆!”
強烈的悲痛使他大哭大號(hBo)起來,跑到角落的聖像麵前,掄起拳頭捶打自己又幹又瘦的胸脯。
“主啊,難道我的罪孽比別人更大嗎?為什麼啊?”
他全身哆嗦,一雙濕潤的含淚的眼睛委屈地、凶惡地閃著亮光。
外祖母坐在黑暗的地方默默地畫著十字,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跟前,勸導他說:
“唉,你幹嗎這麼傷心呢?上帝知道怎麼辦。人家的孩子難道就比我們的好嗎?老爺子,到處都是一樣,吵架,打架,亂成一團,所有的父母都得用自己的淚水去洗清罪惡,不是你一個人……”
有時這些話能使他安靜下來;他一聲不響,疲倦地躺在床上。我和外祖母便悄悄地回自己的閣樓裏去了。
可是有一次,她走到他跟前也是說這類勸慰的話時,他卻猛地轉過身來,揮起拳頭對準她的臉就是一拳;外祖母往後一躲,踉蹌(liDng qiDng)了一下,站穩後,小聲而平靜地說:
“嘿,一個傻瓜……”
她朝他腳下吐了一口血。他號叫兩聲,舉起雙手:
“滾開,我打死你!”
“傻瓜。”外祖母重說一句,便往門口走去;外祖父向她撲過來,但她不慌不忙地邁過門檻,順手把門關上,正好把他擋在門裏。
“老東西。”外祖父憤憤地說,臉紅得像火炭,扶著門框,手指使勁地抓它。
我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他頭一回在我麵前打外祖母。這是一種令人極其難受的醜惡行徑,是他身上暴露的一種新的劣跡,一種無法容忍並且好像在壓迫我的劣跡。他老是抓著門框站在那兒,身上好像蒙上一層灰,變成了灰色,並且縮成一團。忽然,他走到房子中間,跪下來,由於沒有跪好,往前傾了一下,一隻手碰著了地板,但立即又跪直了,雙手捶打自己的胸口:
“主啊……”
我像滑冰似的從鋪著瓷磚的暖和的炕爐上滑下來,跑了出去。外祖母在閣樓上一邊漱口,一邊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你痛嗎?”
她走到牆角裏把水吐在髒水桶裏,平靜地回答道:
“不要緊,牙齒沒有事,隻是嘴唇破了。”
“他幹嗎要打你?”
她從窗口朝外看了一眼,說:
“他生氣了。他有難處,又老了,事事不如意……你好好睡吧,不要去想這些……”
我還問了她一些話,她一反常態,嚴厲地叱責我:
“我叫你睡覺去,怎麼不聽話……”
她坐在窗前,一麵吸吮著嘴唇,一麵不停地往手帕裏吐口水。我一邊脫衣服,一邊看著她:在藍色窗戶的正方塊裏,在她的黑色的頭頂上空,星星在閃閃發亮;戶外靜悄悄,屋裏一片黑。
在我躺下來時,她走了過來,輕輕地撫摩我的頭說:
“安心地睡吧,我到他那兒去一下……你不要太憐惜我,親愛的,其實我自己也有過錯……睡吧!”
她吻了吻我就走了,我卻傷心得無法忍受。我從寬大、柔軟的熱炕上跳下來,走到窗戶跟前,望著下麵空寂的街道,難耐的憂傷使我變得像石頭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