驥: 香港現在讀研究生的人多不多?
許: 讀MPhi的不多,因為涉及政府資助。在香港讀到MPhi,就等於打一份工,平均下來一個月能拿到一萬多港幣。出去找份工作,辛辛苦苦,也就一萬多一個月。而且讀MPhi最後還能拿到學位,所以有很多人申請。但是名額不多,老學校,像港大、中大稍微多一點,像嶺南大學這樣新的學校就很少。按照大學生的百分比來說,我想大概不會超過百分之十能申請到MPhi的。但是加上MA呢,比例會高很多,讀MA的人還蠻多的。讀MA的人很多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們需要碩士學曆升職,也有的人,比如在中學教書,學校會出錢讓你去讀MA,有時候也不一定自己出錢。
驥: 能說說你考研的經曆嗎?
許: 我當初是在一所工科學校念大專,讀了兩年,成績其實還不錯,但是業餘還喜歡文學,自己也寫小說。有一天碰到一個有名的“五四文學研究會”的老作家,他鼓勵我可以考研究生。按照那個時候的規定,不管你大學讀到幾年級,隻要你能通過考研的考試,你就等於大學畢業了。所以,我隻讀了兩年的大專,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準備考研,考取了,我就“大學畢業”了,但實際上我是沒有大學本科文憑的,但是後來我有碩士、博士文憑。因此,對我來說,考研非常重要,使我從一個工科大專生,直接變成了華東師範大學的碩士研究生。
驥: 你當時考試的內容有哪些?
許: 最重要的是外文,我考的是日文,然後有一門政治,另外還有三門專業課,其中最重要的一門是“作文”。我還記得題目,印象非常深刻,叫“給友人的一封信——談談中國現代文學”。我後來才知道,我那一屆一共取六個學生,有將近兩百人考,整個房間坐得滿滿的,有很多後來有名的作家當時都在,因為那一年是“七七屆”嘛,他們也想讀兩年大學就直接上研究生。這一兩百個考生有一個篩選的過程,篩選出大概十幾二十個人。在這個過程中,導師是看不到學生的卷子的。要等到隻剩下這十幾二十人的時候,我的導師錢穀融教授,才看到我的卷子。主要就是看那篇“作文”,其他的什麼政治啊、日文啊他都不管。
■ 香港學生考研就是為了賺錢 ■
驥: 香港學生讀研究生和內地學生讀研究生相比,有沒有什麼特點?
許: 香港的學生比較現實,因為香港的經濟壓力很大。過去在香港,對於一個中等以下家庭來說,孩子能讀上大學,就是一個很大的成績了。因為香港原來的大學生很少的。在1967年以前隻有2%,現在呢,應屆中學生考大學的錄取率也隻有17%,這已經是在1997年前後香港大學急速增加,從兩家變成八家之後的數據。但是這個數字,還是遠遠低於北京、上海的50%,也低於全中國包括所有農村在內的30%,更不要說台北,差不多是100%,美國、日本都是60%、70%。所以,香港的中學生進大學的比例是全世界“最低”的,尤其是跟發達國家和地區相比。
造成這一現象有很多特殊的原因。比如,香港有很大數量的中學畢業生出國留學,可能有20%會去英國、澳洲、加拿大這些國家,再加上什麼副學士啊亂七八糟的,理論上有很多中學生都能“讀大學”。但是,在香港中學生進大學依舊是一件比較難的事情。因為進大學比較難呢,於是造成了香港社會的一個“慣性”。
你知道,香港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現象非常明顯的社會。你要是沒有大學畢業,替別人打工,工作幾十年,工資還是每個月一萬塊,做個出租車司機兩萬塊,大不了是這樣。可是大學一畢業,找一份正常的工作,每個月就有一萬五、一萬八。換句話說,一個家庭如果父母收入都是一兩萬,養了三四個孩子,他們會非常期望孩子能夠上大學,賺錢添補家用。所以,香港學生讀研究生就會有非常現實的考慮,要麼我得到資助,要麼先找到工作然後讀MA,必須先保障基本收入。很少有父母說:“你繼續讀吧,學費全部都我來支持。”這種情況如果有,那父母也會選擇把子女送到國外去讀書啦。
去海外讀書的學生又有兩種情況,要麼成績特別好,要麼成績特別差,考不取香港的學校,就到海外去混一個文憑。所以說,香港的學生很現實,因為環境很現實。現實不代表他們讀書讀不好,但是,讀研究生基本的動力是出於經濟的考慮。
內地的學生來香港的話,當然也很現實的。他們之所以來香港讀書,就是因為香港有這麼多獎學金嘛。每個月一萬多,一年就十幾萬,讀博士一來就讀三年。所以在內地的報紙上你常常能看到,某人得到港大四十萬獎學金。其實不是給你四十萬,這些錢也隻夠每個月的基本花銷。有很多內地學生,放棄清華、北大來香港讀書,為的也是這個目的。
驥: 有沒有純粹為學術的目的而讀研究生的人呢?
許: 學術是後一步的事情。在現代大學教育這麼成熟、這麼普及的情況下,你要大學生建立起自己的學術理想,可能是奢求,這隻能針對少數人,個別的天才、人才來說了。以前按照內地的說法,大學生是“天之驕子”。其實現在應該改變這種看法了。現代教育的目的不是為了培養人才,受教育是每個公民基本的人權。所以,受過大學教育的人不要把自己當人才。而且,大部分大學畢業的人也沒有想好自己這輩子要做什麼,甚至於在選擇讀什麼專業的時候還猶猶豫豫,就算是讀了研究生以後,將來要做什麼,還在猶猶豫豫。這跟我那個時候很不一樣了。我那個時候讀研究生的人,一方麵人數很少,另一方麵經曆了十年“文革”,大浪淘沙,很多人讀研究生的時候就拿定主意這輩子就做學術了。
■ 被女孩甩促成考研 ■
驥: 你當時讀研究生的目的和初衷是什麼?
許: 我讀研究生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從必然性來講,是因為我讀的是工科大學,學的專業是冶金電氣自動化,畢業以後會到日本培訓,然後到寶鋼工作。當時經過“文革”,沒有多少人願意讀文科的,包括我爸爸媽媽都說“文科危險”,而且文科很“虛”,學數理化比較“實在”。但是在讀的過程中,我就對我的一生產生了懷疑。如果我做電氣自動化,我這一輩子,就要把我的工作和我的愛好分開來了。而我的愛好是什麼,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我讀研究生的基本動力就是要把我的工作和我的愛好結合起來。
當然,也不能諱言那個時候讀研究生也算是一個成就,大家會很羨慕。講得難聽一點,就算是“找朋友”也容易一點,這就是“偶然因素”。那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約會了兩次就把我給甩掉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場景,我在上海百老彙舞廳——當時還是一個舊家具店,我站在門外對著裏麵的一麵鏡子看著自己,戴著一副眼鏡,穿著一件紫紅色的汗衫,我對自己說:“人家是不應該理你,你看你現在算什麼呢?你又不漂亮,又沒錢,又沒地位,你什麼都不是。人家一個在圖書館工作的人憑什麼理你?”其實現在想想那個女孩子也挺膚淺的,她洋洋得意地告訴我她的一張照片被照相館放在櫥窗裏,我還騎著自行車跑去看,就那麼傻乎乎的。可是在照鏡子的一瞬間,我對自己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懷疑:“你什麼也不是,起碼你得是什麼吧?”那怎麼才能“是什麼”呢?我又不會偷不會搶的,好吧,那就考研吧!就這麼簡單,全靠那個女孩子甩掉我。
當然,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也有過很長時間的理性思考。我之所以能在三個月之內把考研準備好,跟我平常花了工夫有關。人啊,做事情的動力有時候是很複雜的,有學術的原因,有社會功利的誘因,也有偶然的促因,這是一個合力。為了功利的目的去讀研究生也沒有什麼可非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了還債去寫長篇小說,照樣是世界名著;有的人在家裏悶著頭說要創作世界名著,你看吧,他一輩子都在發夢。不能從一個人做事的動機,來否定他所做的事。
驥: 為什麼很多人會把讀研究生看作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
許: 這和中國人“唯有讀書高”的傳統有關,即便是在社會最亂的時候,中國的老百姓還有尊重讀書人的習慣。關鍵是過去“名”和“實”比較相符,能讀書的人少,能讀上研究生的人更少,能讀上以後真的覺得自己是鳳毛麟角。現在基數擴大了,大學生人數很多,研究生人數也很多,其實在現在中國社會裏,讀研究生已經不算什麼了。如果你還用傳統的眼光把自己看得很高,覺得自己不是一般人,不用洗碗了,這是不對的,需要慢慢做心理調整。
以前在香港,大學生出來都有人搶著要,更不要說研究生。過去內地研究生也少,畢業後自然就吃香,比較容易找到工作。其實說工資呢,也不見得很高,隻是比較容易進報社啊、出版社啊、大學講師啊之類跟專業對口的工作。現在找這些工作壓力都很大,位置都很滿。過去社會競爭沒那麼大,大家的錢都差不多,這種時候研究生自然就很受尊重。現在呢,可能一個開飯館的人賺的錢也比讀書人多,所以研究生就沒有以前那麼高的尊嚴了。這也沒什麼,價值觀多元了嘛。
香港現在願意讀博士的人不多,因為讀了博士就要想辦法到大學裏找工作,但是大學裏很難找工作。現在一旦有一個位置空出來,全世界幾百個名牌大學畢業的人都來申請,不容易得到。所以很多人看清這個工作前景,就不讀博士了。中國內地現在還在盲目地往前走,創造這麼多博士、博士後,就業機會如果沒有及時擴展的話,這些畢業生會慢慢成為問題。
驥: 你覺得讀研究生應不應該考慮“回報率”的問題?
許: 我覺得還是要看什麼情況。碩士這個階段很難說,因為在現代社會,碩士談不上很知識分子,也談不上是很高的學曆,在某種程度上說它也是一種“職業培訓”。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可以期待“回報”,尤其是讀“會計”之類的專業。但是另外有一些專業,你一開始就知道它是“沒用”的,但是因為你喜歡才去讀。這個時候你就要想清楚。現在大學普及了,所以大學生別把自己當知識分子,你隻是接受“通識教育”。在這個階段你就要想清楚,你有三種選擇——
第一種: 你想要活得比別人好,你要得到更多的回報,那你就選擇任何一條路,哪裏回報率高就往哪裏走,哪裏回報率不高就馬上掉頭。
第二種: 你要是覺得你這輩子不在乎回報,隻要一個過得去的生活,你最大的快樂是可以做出成績,可以做你喜歡的事情,這類人特別適合考研。對他來說,研究生畢業活總是活得下去的,不要跟人家比較。都開車,別人開寶馬,你開比亞迪,那又如何?走在路上沒什麼分別嘛!開寶馬的人走在路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偷菜”,而你腦子裏在想天文學的一個星體——你的人生比他豐富多啦!這種人,想明白了,一路走下去也很好。
第三種: 兩者都要,又要活得比別人好,又要有精神上的追求,腦子裏想著“我要做楊瀾”,這樣的人特別難選,又要選擇那些特別熱門的、特別有回報率的專業,又要讀得特別拔尖,對自己的抱負很大。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要求的越多,需要付出的也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