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調整成什麼樣呢?
李: 你不可以覺得那句話就代表那個人的全部,這一兩句話不可能代表他的所有價值觀,千萬不要以偏概全。比如說,你看周立波的“微博門”,你完全可以覺得他是個傻逼,通過他的幾條微博。我覺得這個訓練有一點不好,這就等於把一個人完全虛擬化了,變成一個隻出現在網絡上麵的人。我覺得沒有看到那個人本身,不應該下這樣的判斷。
■ 也說周立波的“微博門” ■
許: 你說到周立波的“微博門”。周立波在微博上說:“網絡是一個泄‘私糞’的地方,當‘私糞’達到一定量的時候,就會變成‘公糞’,那麼,網絡也就是實際意義上的公共廁所!大家也就有空來拉拉!”又說,“網絡提供了一個無界別、無貴賤、無高低的公眾虛擬平台,在這裏,所有人都可以發表他們自己的觀點且無需負責,這樣的狀態導致了一種虛擬的無政府空間。試想,將網絡現狀複製到現實生活當中,這樣的世界,是我們想要的嗎?娛樂可以,當真必慘!政府若將網絡民意當真,實是一種‘自宮’行為了!”後來他接受媒體采訪,說:“網絡代表民意,但不是正確的民意。”又說:“中國的網絡是到了應該施行實名製的時候了,實名製之後我看誰還敢罵!”基於這次事件,我想到三個問題: 第一,網絡是否能代表民意?第二,中國的網絡是否到了該施行實名製的時候了?第三,名人應該怎樣麵對網友的謾罵?
李: 第一個問題,我想問: 隨便一個你所認識的朋友,他能否代表民意呢?你可以說他能,因為他也是人民的一部分;也可以說他不能,因為他隻能代表他自己,不能代表大多數。同樣的問題出現在網絡世界上。你可以說他代表,因為他是其中一部分;也可以說他不代表,因為他隻是其中一部分。由於微博是一個相對自由的平台,所以你可以說它是代表了一部分願意發表意見的人的看法,世界上還有很多“沉默的大多數”。但是我要強調,這些“沉默的大多數”不一定是站在發表意見的人的對立麵的。這個意思就是說: 對,沒錯,你是無法知道“沉默的大多數”的意見;但是,你周立波也不要以為“沉默的大多數”都站在你這邊。
第二個問題,我從來都不讚同要施行實名製。我反對實名製,是站在“國際公民”權利的角度說的。政府不要擾民,我覺得這是一個普世價值來的。擾民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做這個要登記,做那個要審批。拜托,我看什麼、接受什麼信息、發表什麼評論,這是我的自由。我特別受不了的是,政府要規定我隻能看什麼、說什麼。公民當然也有責任。責任是什麼呢?就是要服從一個基本的紀律。
我舉個例子,比如“我爸是李剛”事件,一個有基本公民道德的人應該有的反應是什麼呢?當然是要負責、善後;但現實是,肇事者的第一反應是想逃跑——這是我們的公民教育沒有做好的表現。我們的教育裏有一個很扭曲的現象,就是一味強調我們有什麼義務,而不說我們有什麼權利。網絡實際上是一個虛擬的公民社會,如果要實行實名製,意思就是說你不相信我,覺得我一定會做一些“反社會”的事情。簡單來講,就是這個國家不相信公民可以享受最基本的權利。香港社會有很大的自由,你看什麼、說什麼沒有人管你。這和英國的法律傳統有關——在我們有證據證實你犯罪之前,所有人都是無罪的。公民出庭受審,一天沒有定罪,那麼,他也隻是個“嫌疑犯”而已。這個原理用到網絡上,就是說,在他犯罪之前,你不可以認為這是一個應該被監管、監控的人。
許: 對。假如有人真的因為在微博上發言造成了不良影響,因此犯罪,再去抓他也來得及。
李: 肯定來得及,技術上完全做得到。實名製的恐怖在於什麼呢,它讓你知道,在你發言的時候,有人看著你,於是你便開始自我審查了。
許: 第三個問題呢: 名人怎麼麵對網友的謾罵?能否傳授一些香港的經驗?
李: 這個問題非常好,因為香港是狗仔隊最流行的地方,名人的負麵報道也是最多的。我覺得麵對這些負麵的東西,態度無非幾種: 第一,有足夠的氣度和幽默感去化解,當你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你的情感不受傷害,這很重要。第二,大S和汪小菲“大小戀”的時候,我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談這個事。我說,微博成為名人麵對負麵報道時可以反擊和澄清的渠道。過去,狗仔隊給你設個陷阱,你掉進去就洗不清了;但是現在不是,你可以用微博來反擊、回罵。以前的明星是很被動的,狗仔隊跟蹤你一個星期,寫一整版新聞,那個時候明星受到的傷害非常大,因為突然而來,猝不及防,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但是在微博時代呢,明星可以慢慢的,通過一條一條的微博來化解、澄清這個誤會。另外,明星自己也有圈子的,他們現在已經建立了非常默契的係統。明星以前最怕的就是“孤立無援”,但現在他可以通過朋友和粉絲來支持他。因此,我覺得名人應該善用他的粉絲,來作為背後支撐他的平台,這樣就沒有那麼脆弱了。
許: 聽你這麼說,我覺得好像名人還是站在比較有利的地位。那麼,名人麵對網友的謾罵的時候,是不是更應該要保持一份寬容的心?而不應該像周立波那樣去回罵網友。畢竟,胡適也說過“寬容比自由更重要”。
李: 我覺得對於周立波來說,他是用對了方式的。什麼意思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反抗方式。所以,在這個事件裏麵,我反而不覺得周立波有很大的問題,不一定非得用禮貌來回應。說實話,很多罵你的人用詞也不見得不惡毒,對不對?我覺得有趣的地方在於,微博變成一個表現你自己形象的渠道。比如說王菲,她在微博上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表現得雲淡風輕,她不再是一個很酷的天後,她其實對很多小東西都很關注——這就變成王菲自己的“形象工程”啦。所以,周立波所講的話沒有問題。話雖然傻,但是跟他的形象是匹配的。作為名人,你想怎麼回應就怎麼回應,隻要不影響到你的心情就好。
■ 微博是一種“小生活”,社會是一個“大光譜” ■
許: 學者李銀河被多次轉載的一條微博這樣寫道:“我之所以至今仍停留在博客階段沒進入微博階段,是因為聽了一個朋友的話: 寫博客是為了讓人知道你的思想;寫微博是為了讓人知道你的生活。我現在還沒進化到想讓人了解我生活的階段,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生活的不外乎兩種: 一種是孤獨得厲害,一種是自我膨脹得厲害。我既不孤獨也不膨脹,所以不寫微博。”你覺得玩微博的人確實如李銀河所說,要麼是孤獨,要麼是自我膨脹嗎?
李: 我不覺得微博隻是“為了讓別人知道你的生活”,我覺得微博主要是讓人知道你的“感想”——“感想”和“思想”是非常不一樣的兩件東西。“感想”是第一時間的感觸、感覺。比如說姚晨吧,很多人都批判她“曬幸福”,但是我覺得沒有問題。她自己也說得很明白,她說那個時刻很快樂,她確實覺得應該跟她老公分享,於是她就把那一刻的感想說了出來——這沒什麼大不了啊。我反而覺得,是大家把微博看得太嚴肅了。微博確實是一種“小生活”來的,“小生活”的意思就是說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
另外,你看李銀河的話,這其實也是另外一種微博的語法——“金句式”的。“金句式”話語是典型的微博語言的局限,它傾向於把所有問題“極端化”,非此即彼。其實你仔細觀察微博上的“金句”,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如果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它的判斷性很重很重,仿佛沒有中間選擇的。我覺得李銀河的這句話寫得很好,可以供大家討論,但是這不見得是現實。因為,其實大部分人是在“孤獨”和“膨脹”中間的。
這麼說吧,現在中國的言論環境就像一個光譜,有很多種顏色。但是,我們集中在討論的,往往也隻是光譜的兩個極端;而中間那些言論,由於太普通、不搶眼,所以不受重視。我們要認識到,這個社會是一個光譜,多姿多彩,而不是隻有兩種顏色: 黑和白。
許: 最後問一個問題。微博有140個字的限製。微博上也曾發起“微小說”運動,140個字一篇小說。你覺得微博這種特有的問題,“碎片化”的敘事模式,今後對人們的閱讀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嗎?
李: 還是形式對內容的影響吧。因為有太多限製,所以產生一種特殊的“微博思維”。“微博思維”的特點是: 第一,每句話最好都像段子一樣精彩,三句話之內就有高潮;第二,你發表的都是“零碎”的感想,上一篇跟下一篇無關。我不覺得這種思維會很深入地影響大家寫文章的思路,因為所謂“碎片式”的寫作方法很早以前就有不少作家嚐試過了,這反而是另外一種寫作的鍛煉。寫文章不一定要按照固有的套路來: 理論、發揮、舉證、結論……
從正麵來看“微博體”,它可以幫助我們打碎思維,先從一些小點來,然後整合成文章。微博基本上是一種寫文章前,整理自己思緒的“筆記”。“筆記”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它前後或許會矛盾。但因為它是筆記,所以矛盾也沒問題,它隻是思路,不是最後的結論。它就像是你逐漸形成你對一個問題的看法的過程,等於作家的筆記;隻不過以前是私藏的,現在放到微博上公開了而已。我覺得一個有駕馭能力的人,是能夠善用這些碎片的。但問題是,現在玩微博的很多人,大家都誤以為這些“筆記”就是最後的結論。從反麵來看,假如一個人隻停留在這些碎片上,不加以整理、不思考,或者隻是千方百計想一些讓粉絲覺得他很牛逼的話,這就沒什麼意思了。
許: 但即便微博可以作為所謂“筆記”,但是當你的思想還沒有成熟,你就急於把它放到微博上公開出來,這樣好嗎?微博可是有傳播功能的。
李: 公開給別人看有什麼不好的呢?網友可以和你一起討論,幫助你思考、修正。文本有兩種: 一種是成文後就不修改的;一種是成文後要修改的。微博屬於後者。
【采訪時間】2010年12月9日
【采訪地點】上海香港新世界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