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議論文選(10)(1 / 3)

那麼,作者是怎樣創造美,怎樣描繪這一對風流帝妃的愛情悲劇的呢?我以為,作者的重構能力,自由想象的能力,給史料吹進人間活氣的能力,外化自己美學理想的能力,在這一關係的描繪中發揮得淋漓盡致,才氣洋溢,但也因用力太重,出現了一些令人惋惜的缺憾。孟子說:“充實之為美。”這一愛情的美麗動人,首先在於,它既切合人性的真實又飽孕著政治文化內容,水流花開,自然而然,非強力所能致。它既不像一般的男歡女愛,信誓旦旦那麼俗氣,卻也不是始終脫不下皇袍、鳳冠,戴著等級麵目的矯情。福臨是個偏於憂鬱的、孤獨的靈魂,渴望知音,早就在潛意識中物色美的聖像。佟妃的臉蛋雖漂亮,但那“開門賢淑敬謹,閉口才德容止”的背書式的呆木頭相,叫他感到乏味透了。他不由自歎身世,說“還不如生在平民百姓之家”。在他尊為“瑪法”的傳教士湯若望的教堂,“神聖的天主聖母和瑪法純銀似的嗓音,曾使他靈魂淨化,飛得很高”,但一回到春風青草之中,藍天白雲之下,他又頓感“高處不勝寒,遠不如人間的喜怒哀樂那麼誘人”。此時的福臨已產生對“不勝寒”的“高處”的否定情緒,熱烈向往人性的自由。他如癡如狂地追求烏雲珠,正是突破樊籬,尋求真實自由的過程。當然,他不會料到,在神聖與塵俗、祖法與人性的交戰中,他最終還是回到高處、空幻處了。不過那是後話。作者正確地把握了福臨、烏雲珠關係的“龍的婚姻”外形下的“人的意欲”的人性解放的一麵。從初戀到成婚的一段,是可以作為優美的抒情詩來讀的。雖然是從美色的魅惑開始,但那渴欲相見的衝動,朝夕思念的難熬,中道阻隔後的“麵頰凹陷,眼圈發烏”以至沉屙不起,絕望中突然相逢的“相抱大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直至互通款曲、魚水交歡的強大幸福感的衝擊,都是擯棄神性,複歸人性的絕妙好詞。由於這一愛情一度遭到莊太後的阻撓,也由於烏雲珠是有夫之婦,且洋溢著漢文化陶冶的新異光彩,遂使福臨因距離感、陌生感而領略到偷吃禁果的刺激性和神秘性。曆盡風波後,到了烏雲珠這朵“朦朧神秘的花”說出“以前,我愛皇上勝於愛福臨,今後,我愛福臨勝於愛皇上”時,他們之間真有了生死不渝、之死靡它的堅貞情分,真可謂“但叫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了。

看來,福臨對烏雲珠的熱戀、苦戀、狂戀與寶、黛,與維特和夏綠蒂的神魂顛倒沒有兩樣。就性愛的一麵來說,這樣寫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倘若福臨與烏雲珠之戀僅具歌頌愛情的忠誠的意義,《少年天子》就不是走了調,也是追隨他人的文章。不可忘記,無論福臨還是烏雲珠,都是政治色彩濃厚的人物,他們是無法長久消受平民化的愛情的。他們的婚姻雖因滿族的“治棲”之俗可以成立,但骨子裏的政治文化傾向早就惹起親貴們的嫌惡。要不是皇帝的身份的鎮懾,額娘的庇護,恐怕他們早就要被目為罪人了。作者準確描繪了這一愛情的政治化和政治化的愛情的特征,並將之提升到時代文化走向的象征,實為奇思妙想。烏雲珠與福臨,一陰一陽,一個是滿漢文化融合而成的奇葩,但側重漢文化,一個是滿洲文化孕育的人傑,又傾慕漢文化,他們把勇武和文明,俠骨和柔腸,雄心和智慧水乳般交融,成為滿漢文化融合的美的具象。在生活中,他們有帝與妃的尊卑關係,在精神上,卻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戰友。他們的地位很高,但勢孤力單,他們麵對的是一個莫測的“無物之陣”,但他們仍要按自己的意願去改造世道人心。這樣的愛不就大大越出愛的邊界,轉化為具有時代特征的文化能量了嗎?小說第六章第六節寫中秋賞月時,福臨曾把他和烏雲珠與李隆基、楊玉環相比,立刻遭到烏雲珠的反對。的確,他們的愛情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長恨歌》中的李、楊的,但他們終究不同,或者說,正是他們之間的區別,顯示出《少年天子》獨立的美學價值。《長恨歌》的主題曾聚訟紛紜,但一般都認為,李、楊的悲劇已脫離他們的原型,是白居易把自己的情感理想附麗到李、楊身上,也已經未必帝妃,具有了與普通人民情感相通的意義,那就是歌頌愛情的堅貞和專一。福臨和烏雲珠又何限於此呢?

在曆史小說的創作中,史料的運用,對史料的加熱、想象、伸拉、補充、挪借、推演,使僵硬的史料插上翅膀,敷演為人情化、心靈化、意象化的藝術形象,是權衡一個作家創造力的重要尺度。《少年天子》的史料運用是可以專題研究的,它涉及到上百條史料的點化,有得有失,總體上是很成功的。這裏隻想撿出關於福臨、烏雲珠悲劇中的幾點,看看史料怎樣在作家手中魔術般地化為有血有肉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