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杏遇上了麻煩事。有人來對她說,十年前在河裏跟她有過一夜情的那男人是他。這人是李石頭,王家曾經的長工李河水的小兒子。紅杏到王家後,巫香桂就讓他把放牛的活給了紅杏,他跟他爹一起下地。一直以來,他都默默無聞,像大多數人一樣不被人注意,但現在看來,他想引人注意了。
他把時間地點,當時的情形都說得一清二楚,以此來證明,那個男人就是他。紅杏太依賴於自己的直覺,她使勁盯著他的眼睛,希望能從他眼睛裏看出她更信賴的答案,結果答案是否定的。他盡管嘴上的證詞充分,但他的眼睛卻沒有為他作證,如果一定要它作證的話,它作的也是反證。他的眼睛在背叛他。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等二品那裏又是怎麼回事?是紅杏的錯覺?紅杏的直覺已經不值得信賴了?但如果等二品的眼睛更值得信任,那李石頭的嘴呢?它提供的證詞不是更充分更清楚?到底是李石頭的眼睛在背叛他,還是紅杏的眼睛在背叛她?
要是李石頭僅僅像等二品那樣不小心暴露了一下,倒也沒什麼,過去了就過去了。但李石頭是來要求紅杏嫁給他的,因為他解放後娶的媳婦沒幾年就得病死了,他現在仍然是光棍一條。但他表示這個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他喜歡紅杏。他說他從來就喜歡紅杏。他用十年前河裏的那一夜情來做證明,他說要不是他一直就喜歡紅杏,他就不敢冒那麼大的險。他還說他要不是為了等紅杏,他早就找上第二個婆娘了。
他說他等紅杏都等了十年了。他覺得單憑這一點,紅杏就應該感動。紅杏確實覺出了感動,但她無法理解一個人竟然能有那麼堅韌的意誌,能讓自己十年如一日天衣無縫地封閉包裹,而且滴水不漏。紅杏依稀記得,當初李石頭也去修河堤了,那些時候他的確沒少拿眼睛關注過紅杏,甚至在她有意要找到那個人的時間裏他也沒少跟她對視,但紅杏隻以為那是監視,她當時屬於管製對象,必須隨時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監視。紅杏如果不願意懷疑她的直覺從那個時候起就背叛了她,那她肯定就會對這個叫李石頭的男人產生恐懼。為了不受牽連用十年來隱藏自己的人不可怕,但能十年把自己隱藏得滴水不漏的人就很可怕了。
李石頭生得並不遭人反感,李石頭和她有過一夜情,紅杏現在又是一個人過著,這些理由都站在李石頭一邊。跟紅杏站一邊的,隻有那個“可怕”。但就這,紅杏的陣地就跟李石頭的陣地一樣牢靠,甚至更牢靠。
紅杏很冷靜,因為她必須冷靜。李石頭說要是紅杏不答應嫁他,他就把十年前的那件事情說出去。他原話是這麼說的:你不答應也可以,但我不能保證我不把我們那件事情說給別人聽,因為那是我最得意的一件事情,我要是娶不了你,我這輩子就隻剩下那件事情還可以炫耀了。
紅杏覺得不能完全相信這個男人,因為她不想放棄自己的直覺。那天晚上她邀請李石頭跟她一起下河,還去那個地方。李石頭當然願意,他像迎接盛典一樣好好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準備了一副無與倫比的好心情。但他沒想到一開始他就把自己葬送了。他沒有把紅杏端起來。紅杏一開始就要求他像那一次那樣做,但他似乎把那個關鍵細節忘了。紅杏隻好明示,她說,你把我端起來。李石頭得到命令就立即執行,但他竟然端不起紅杏來。他沒那個能耐。而且他顯得那麼慌張,那麼不得要領。紅杏說,你慌張啥子呢?她這麼說的時候已經斷定李石頭是個贗品了。假的真不了,假的就是假的,紅杏哈哈大笑起來。李石頭說你笑啥子,她說我笑你把沒用的全記住了,把該記住的卻全忘了。紅杏一邊說一邊就要走開,李石頭想抓住她,他還什麼都沒作為。紅杏掄了一手,打了他一臉的水。不知道李石頭一個男人家怎麼那麼怕水,水打到臉上他就把紅杏放開了。紅杏就那麼走了,帶著一身的水,滴答到家裏還沒幹。
另一個麻煩是關於枙子。枙子已經三十歲了,作為母親她很為她的個人問題焦慮。一直以來,她都沒少努力,但枙子大好年齡的時候成分不好,到這會兒成分不成問題了,她的大好年齡又不在了,因此她的努力總是白廢。在這件事情上,紅杏希望枙子也努力一些,但枙子非但不努力,反倒顯得沒事的人一樣。她表麵上一點也不為這件事情著急,而由於她的過分內向,連紅杏也太難進入她的內心,做母親的也無法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這一陣兒,張久久盯上了枙子,這是第一個敢主動打枙子主意的男人,紅杏忍不住為她高興,但枙子卻表現得很漠然。
張久久就是當年送紅寶書送主席像章給枙子的那個中學生,兩個月前婆娘跟來他家彈棉花的四川人跑了。他也沒去追,老婆一跑他就奔枙子來了。他沒找媒人,他自己到枙子跟前來晃,來無話找話。誰都明白他想幹什麼,隻有枙子看起來不明白。做母親的知道枙子的不明白是表麵現象,也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但她搞不清問題有多大,更搞不清該如何下藥。
一隻已經習慣於生活在籠子裏的貓,並不等於它就不向往外麵,但也並不等於它敢隨隨便便地走出籠子。枙子就是這隻貓。枙子已經習慣於夠不著愛情的生活,雖然這並不等於她不渴望愛情,但當愛情來敲門的時候,她隻能充分地懷疑。作為女人,她深知青春和愛情的關係,它們總是形影不離,那麼如果青春已經不在,來到你跟前的愛情還會是真的嗎?
她下地的時候,張久久也正好下地,而且恰恰正好下到挨著枙子家的那塊地。他在他家的地裏衝她這邊說話,說一些別人的閑話,他以為最好笑的,說完了自己在那邊笑。枙子不笑,他便立即停了笑說別的,依然是他認為很好笑的,不等說完先笑起來,還笑得直捧肚子。枙子就走了。枙子的活沒幹完,枙子走了以後,張久久就替她幹。幹完了再去留心枙子去了哪裏,然後再尋思個理由跟過去,裝成很碰巧的樣子。枙子除了下河洗衣和下地以外,別的時間差不多都在家裏待著,這樣張久久就總是從她家門口路過,總是正好口渴了,想要找口水喝。有一天,他進門找水喝時沒見著枙子,便連水也忘了喝就匆匆出門了。然後他又恰好出現在河邊,因為枙子在那裏洗衣服。
枙子洗衣服啦?他明知故問。我們在跟人打招呼的時候通常都犯這種毛病,明明看見人家在吃飯呢,問,吃飯啦?看見人家進門來了,問,來了?從來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妥,問的總這麼問,答的總那麼毫無意義地答: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