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杏在王禾和他的兩個孩子跟前顯得很無措,她弄不懂自己想要幹什麼?或許是因為兩個孩子的近,或許是因為王禾的遠,使她突然間心情大亂。來到這裏之前,她已經做了半個多月的準備。這半個多月,是王禾準備回到花河的時間,也是她準備迎接王禾的時間。這個時間足夠她把自己的一些心結慢慢地打開,又把另一些慢慢地擰緊。來之前,她覺得自己的心緒是有條理的,但現在還是亂了,而且亂得不成樣子。
她一句話都沒跟王禾說,也沒聽見王禾說一句什麼,她失措地離開了。當她離他們越來越遠的時候,她的心緒又才開始條理分明起來,她想到了枙子。她到家一句話不說拉上枙子就走。枙子早知道她爹回來了,而且還帶著兩個孩子。別人是這麼告訴她的:枙子,你爹又回來了,還給你帶了一個弟兒和一個妹兒回來。可是她對這個似乎興趣不大,如果說她一生下來這個爹就不存在,那現在出現或者不出現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她還年少,她可能會被好奇推動,對他產生一些興趣,但她現在已經不年少了。她都三十多了。如果她能有一份正常生活的話,她也應該是一位母親了。
被母親拉著疾走,枙子覺得很別扭,因為她不像母親那麼急切,就很難跟她步調一致。再說,她已經到了一個把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看成是羞恥的年齡。她掙脫母親的手,說,你讓我自己走。
但紅杏還是要拉著她,不能拉著她的手,也要拉著她的衣袖。她要把枙子交給她的父親,要從她的手上交到王禾的手上,因此她覺得一個“交”的形式是必須的。
王禾還站在那兒,仿佛紅杏離開後他就沒動過。他在等紅杏回來。他知道紅杏還會回來。而且知道她會把枙子帶來。半月前他就從王果的嘴裏知道他在花河有個女兒,叫枙子。還知道她生得很像紅杏,同時也很像他。說到這個的時候王果還說,花河的人全都認為他和紅杏有夫妻相,實際上他們互相都長得很像對方,因此孩子生下來,像誰就不明顯了。王果當時就指著他的女兒袂兒說,枙子跟她長得一個模樣。現在他看見枙子了,他覺得王果說的一點都不假。還沒等她們走近,他的心已經開始起變化了,一些地方正在化掉,一些地方正在起膿,而剩下的地方,又正在新生。然而無論哪一種,帶給他的都是痛。他幹澀的眼眶開始回潮,他的關節立即對這種氣候做出反應,它們變得酸痛。
紅杏把枙子拉到他跟前了。紅杏什麼也不說,就那樣看著他。一隻手拉著枙子看著他。這是一個比試氣場的對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看誰先垮掉。
王禾張了張嘴,啞啞地叫了一聲“枙子”,這就表明是他先垮掉了。
枙子沒有答應。枙子雖然也看著他,但枙子的眼睛裏沒有感情,枙子隻是像看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一樣看著他。王禾的感情在她那裏碰了壁又反彈了回來,把他自己打得很痛。他做了一個護痛的動作,然後淚就下來了。枙子卻對他的眼淚產生了反感。枙子活這三十多年來,自己流過的眼淚已經足夠多了,所以她很反感看到眼淚。再說了,如果她一生下來這個人就不在她身邊,並不曾盡過一天父親的責任,那麼現在流淚又有什麼意義呢?所以她把目光移開了。她看到了袂兒。那時候袂兒也正看著她。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原本天各一方,現在卻靠得那麼近,而且正在互相對視。如果不是一個年少了些,她們就像是在照鏡子。或者說,她們其實就是在照一個魔鏡,一個能讓她們看到不同年齡的自己的魔鏡。她們的目光迷失在對方的臉上,它們分不清哪一對才是自己的眼睛了。
即使紅杏和王禾都做出了努力,他們依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上。除了王禾嘴裏發出的那一聲啞啞的“枙子”,他們之間再沒有過別的聲音。紅杏覺得把枙子交到王禾跟前已經夠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什麼。她走了,留下枙子一個人走了。她走得並不激動,卻也並不平靜。她就那麼別別扭扭地往回走,把別人投過來的目光堵回去或者接過來揣進口袋裏,把別人的招呼聲拒絕在空氣中或者點個頭接收進耳朵裏裝起來,甚至那些重新被她激起並重新變得新鮮的閑話,她也樂意收進耳朵打進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