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3 / 3)

枙子也沒有久留,當她發現母親已經離開以後,她就不打算還站在原地了。她隻是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袂兒的眼睛裏喚了回來,叫上它一起離開了。跟母親不一樣,她走得跟平常一樣。如果要別扭,那也是平常就有的那種別扭。枙子打小就怕走路,怕在人前走路。隻要有一雙眼睛看著她,她的步子就會失衡,邁了前腳就忘了邁後腳。這都是因為她一生下來就太被人關注,恰恰又是因為她一生下來就太不被人關注,因為她需要被關注的時候得不到關注,不希望被關注的時候卻備受關注,因為她得到的是消極的關注,失去的卻是積極的關注。她一生下來就發現自己的世界是錯亂的,因此她打小就學會了自我保護,學會了目不斜視、聽而不聞,學會了把一些被別人看得很大的事情看得很淡。

她走得就像平常上了一趟街買了一根紮頭發的橡皮筋。

回到家,她看到紅杏在哭。她在母親的身後稍站了一會兒,用那一段時間想了想紅杏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你必須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關口,才能叫一生”。看起來,紅杏已經把她說過的話忘記了,或者說,她越活越糊塗了。她想提醒她一下,但她很快又覺得那樣沒有意義。人在過關的時候,總是會哭一哭的。她想。枙子以前常常哭,有時候母親會給她安慰,有時候母親會表現出漠然。她想,或許母親在對她的哭表示漠然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然後,她悄無聲息地從母親身邊走開了。她去了自己的房間,在那裏她依然能聽到母親的哭聲,隻是顯得稍遠了一點。這種遠,能給她帶來一種安靜,她可以靜靜地聽著而不被打亂心境。她的內心世界極少被別人打開,除了偶爾幾次她主動朝母親打開過,幾乎再沒有過別的開放曆史。她更習慣於讓它成為一個獨立的長期封閉的倉庫,現在隔著這個“遠”,她就能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倉庫裏,隔著牆壁聽母親的哭聲。

她聽到白芍過來了。白芍在說,哭早了點兒,你還沒弄清楚情況呢。

紅杏的哭聲停止了,她擤了一把鼻涕,枙子猜她把那把鼻涕裹在了一張方格子手巾裏,又拿它的另一麵去擦眼睛。她還知道紅杏停止哭並不是聽了白芍的話,而是因為白芍到了跟前。紅杏不喜歡在別人麵前哭,尤其在白芍的麵前。

白芍說,命是你生下來就定好了的,你哭有啥子用呢?

白芍說,怎麼過都是一輩子,你又何必去計較那麼多呢?難不成,你哭一回,你跟他計較了,就能多活出一輩子來?

白芍說,我就是個愛計較的人,但你都看到了,有啥用?還不是該怎麼活怎麼活,活人不是自己的事兒,要不,每個人從娘肚子裏來到這世上的時候為啥子都要哭呢?那還不就是因為他不願意來,不願意被活著,而又被迫來到這個世上活著?既然活人由不得自己,怎麼活也一樣由不得自己,那你哭個啥呢?

紅杏說,你啥都曉得,那你曉得我往後該怎麼辦不?

白芍說,一切隨心,你心裏要是想還跟他過,你就把他叫回來。你心裏要是不想再跟他過,那你就當他沒回來。簡單得很。

接下來,外麵就沒聲兒了。枙子豎著耳朵,好半天才聽到紅杏擤了一下鼻子。她從聲響裏判斷,這一回,紅杏並沒有擤出鼻涕來,因為她已經沒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