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禾過來了。那時候,紅杏坐在家裏數綠豆。綠豆被倒在一隻竹篩裏,她一顆一顆往一隻碗裏撿。那本來是她以前用來打發思念的遊戲,現在她用它來打發等待。王禾要過來,是在紅杏預料之中的事情,他今天過來,也不出她所料。如果這三十年來他沒有變成一個傻子,他就該明白自己有必要做一些解釋。她沒有讓座,也沒有說什麼,她隻是看著他,等他張口做解釋。
王禾在她的注視下顯得有些失措,顯然他事先沒有想好先從哪裏說起。他清了好幾回嗓,都沒蹦出句話來,整得自己很難堪。紅杏卻一直盯著他,他的目光每離開一次,回來的時候就都能發現紅杏眼睛裏的新變化。紅杏的眼裏正在漸漸地水漫金山,到後來她的眼睛已經不是靠她睜著,而是靠一汪淚水撐著,想閉也閉不上。他看見自己在她眼裏由一個濕淋淋的影子變成一個泡在水裏的、被波浪蕩來蕩去的影子。他突然就想起了花河,想起了他們在水裏的情形。他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說,我一直……常常回想起我們在河裏洗澡……你是我們花河第一個敢下河洗澡的女人……
紅杏的淚終於破堤而出。
他說,我原以為,我不在了,你就沒事了……年輕輕的,再嫁個成分好的人,日子就好過了。
他說,我也是上次遇著了王果,才曉得你一直都沒改嫁,還一直受著我的牽連。
他說,早曉得是這個結果,我就不走了。
紅杏好不容易抑製住哽咽,說,說說你吧,你這些年咋過的?
王禾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比你過得好些,起先我把自己渾身弄得很臭,裝成一個瘋子,這樣就沒人管我從哪裏來,是哪樣成分了。後來,我撿了塊磨刀石,到村裏去幫人磨刀混飯。那陣兒,就遇上了袂兒她媽,她剛死了男人,我就留下了。他說,但後來的那些年過得很險,要不是我機靈,早都給遣送回來或者給整死了。
王禾慢慢地解開衣服,亮出了一肚皮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在紅杏眼花繚亂的時候,他脫掉了外衣,這樣,紅杏就看到了他整個上半身的精彩:他裏頭那件衣服上,一個挨一個掛滿了主席像章,有大得如碗口的,有小得如指頭的,有嶄新鮮亮的,有脫了漆生了鏽的。
王禾說,後來這十年,我全靠這些像章。他就那麼丁丁當當地穿著那件掛滿像章的衣服,找了個板凳坐下來,他開始跟紅杏講他身上的像章。
你仔細看看,它們是不是都一對一對的?他湊近些,好讓紅杏看得更清楚。
紅杏果然發現它們是一對一對的,但她不明白這裏頭的意思。
王禾說,我每一次都會為你準備一個。
他說,你不用懷疑我的話,袂兒媽的成分好,她不需要這個來裝樣子。
他說他藏身那個地方雖說是個鄉村,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樣的進行得火熱而且嚴肅,他說他也被查過,但因為他比別人更早地戴上了毛主席像章,又因為他是村裏第一個把毛主席像章供上了香龕,後來又誰也比不過他身上的像章多,村革委會竟然就不繼續查他了。他說他不光是戴主席像章戴得最多,鬥人的時候也鬥得最狠。他說那個村有個大地主,一家有三十多口,村裏光鬥他家就夠忙活了。
他說,也是我點子高,要不是有那家大地主,他們不把我的來曆查清楚是不會罷休的。
他說,我各方麵表現都好,生產勞動也比別人積極,後來竟然被當成了“抓革命促生產”的標兵,讓全村人都向我學習。
他說,那一陣,我白天就拚命地裝,晚上就總擔心突然有人撞進門來,把我打回原形。
他說,這東西能讓我瞞天過海,我就想到你,盡管你不在,我也為你準備一個,你的我的,全都掛在我身上。
他開始往下摘,摘下來的,都是他當初要給紅杏的。現在,他一個一個交給紅杏,讓紅杏捧著,後來雙手捧不下了,便牽開衣襟兜住。他花了足足十分鍾時間,才把屬於紅杏的那一半兒像章摘完了。他的衣服上剩下一些很有規律的空白,空白處,布的顏色要比原本存在的縫隙處深些。像章被取走了,但像章在那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跡,每一個深色的圓痕旁邊,都有一個同樣大小的像章,那一個,屬於王禾。
王禾走後,紅杏看著懷裏的一大堆主席像章發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呆。
吃午飯時白芍又過來了。她是來問王禾都跟紅杏說了些什麼。那時候,紅杏還沒來得及把王禾給她的主席像章收起來,她便看著那一衣兜主席像章說,他說主席像章。白芍為那麼多的主席像章感到驚訝,問她哪來的。紅杏說,王禾拿來的。白芍問紅杏王禾這是什麼意思,紅杏什麼也沒說。她不想說話,也不想動腦筋去想王禾是什麼意思。
紅杏沉默,白芍也隻好沉默,兩人都看著那堆主席像章。突然白芍一激靈醒來,說,你不能把主席像章兜在衣服裏,這樣你會倒黴的。她可沒有開玩笑,她的臉頓時就青了。她要紅杏趕緊把它們放到香龕上去,紅杏反應很遲鈍,她便自己上前拿了像章往香龕上轉移,轉移完了,又認認真真把它們擺放好,不能歪了,更不能倒了。看著被白芍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主席像章,紅杏什麼也沒說。實際上她正不知道應該怎麼安頓這些主席像章,既然白芍替她安頓好了,她也就不打算操心了。
她還是不想說話。
白芍放鬆下來後,在她的對麵坐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開了口。
她說,當初是我把王禾攆走的。
紅杏著實被她激了一下。
她說,我和他,都是為了讓你擺脫牽連。
她說,你想算賬的話,應該跟我算。
巫香桂很介意王禾到了紅杏那裏也沒過去看她一下,因此她自己顛著一雙小腳到街上找王禾去了。
你都到紅杏那裏去了,就不願意過去看我一眼?她說。
王禾說,我想先安頓好了,再認真去看伯母哩。我早打聽過了,曉得伯母現在很好,就沒著急。
巫香桂鼻子裏哼哼,臉色完全和軟下來了。
她問,你不打算回家了?
王禾笑笑,卻什麼也不說。
巫香桂說,你變化太大了,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王禾還隻是笑。
巫香桂說,你吃苦是肯定的,紅杏還為你吃了好多苦呢。
她說,紅杏一直等著你哩,你要是不回去,她不很虧?
王禾說,看看再說吧,這些年過去了,她不一定還看得起我哩。
巫香桂癟嘴,把嘴角直癟到下巴骨上。她說,你錯看紅杏了。她看一眼王禾,想看看他的反應,王禾卻隻在臉上浮一層淺笑,別的什麼也不表示。
她便接著說。她說,你有沒有聽到別人在說,紅杏跟李石頭有過那種事兒?王禾用傻傻的表情表示他不知道。巫香桂說,這也正常,這種事情就是全天下都傳遍了,也要把你蒙在鼓裏頭。她說,我跟你說,那是李石頭嚼舌頭的。說,李石頭想娶紅杏,紅杏不幹,他就到處壞紅杏的名聲。她把嘴癟下去,發出“嘖嘖嘖”的聲響,然後說,李石頭那嘴就是個糞坑,你要是想對得起紅杏,就得替紅杏出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