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已經站起來,準備離開了。臨走,她又回頭叮囑王禾,李石頭還偷了我的煙鬥,你記得收拾完他以後,把它給我帶回來。
王禾沒等天黑就把煙鬥送到了巫香桂麵前。巫香桂先是一陣大喜,繼而是一陣壞笑。她的終極目的就是要王禾為她奪回煙鬥,她成功了,因此她不得不像一個陰謀得逞的奸者那樣發出壞笑。
巫香桂在王禾臉上看見了紫塊,這說明王禾拿這煙鬥並不容易。為此她有些內疚,就想打聽一下王禾是如何收拾李石頭的,但王禾不想說。王禾把煙鬥給了她就回了,她從他後麵看過去,發現他的後背還很挺,一種很有骨氣的表情。他的後背似乎也長著一雙眼睛,巫香桂恍然能從那雙眼睛裏讀到他殘留的憤怒,並且能根據它的分量推斷出王禾揍李石頭的時候用的是多大的力量。
李石頭肯定打不過王禾,雖說他們生得一般高大,但王禾當過兵,而且王禾身體裏有憤怒。
巫香桂迫不及待地要抽煙。由於激動,她拿著煙鬥的手發著抖。它很高,由於巫香桂的身子骨萎縮了,它顯得比巫香桂還高了。巫香桂要去拿煙,煙在她的枕頭底下,但她不敢丟下煙鬥,她怕一丟下又被人拿走了。她拿著煙鬥到房間裏拿出煙來卷,就那麼點兒事兒,卻把她弄得很累。不過一抽上煙就好了,仿佛幾十年來的累都被煙鬥承受過去了。那時候,太陽正好落到山邊,在山尖上掛著半個臉,夕陽照進巫香桂的屋,在巫香桂和她的煙鬥身上塗上一層水紅色,使她和煙鬥看起來都鮮活了很多。仿佛那夕陽不隻是給了她們光彩,還給了她們鮮血,巫香桂那蒼老的身體,和煙鬥那幹枯陳舊的身子骨,都因重新獲得了新鮮血液而正在變得年輕而朝氣。一些飯蠅在巫香桂的身邊悠然地飛,它們因為比屎蠅出身好,又生得比屎蠅秀氣,因此並不被我們憎惡。它們飛著,卻並不嗡嗡鬧,有時候會到你臉上歇歇腳,那算是最惱人的舉動了。你要是心情好,這樣的打擾也是不會計較的,就像現在的巫香桂,她反正眯著眼享受哩,飯蠅們在眼前飛來飛去,甚至到她臉上歇歇腳,也都算不得什麼事。隻是它們歇下來就喜歡搓手搓腳,免不得讓巫香桂感到癢癢,這樣巫香桂就會揚起手來嚇它們一下,把它們嚇走,也就算了。
巫香桂開始抽煙鬥後,迎春就覺得她完全回到從前的情景裏去了。她那一套代表權威的行頭全齊了:太師椅,煙鬥,表情。她每天坐在太師椅上沒完沒了地抽煙,擺著從前的那副陳舊表情看著迎春為她忙活。吃飯的時候,她必須是一個人吃,早先她傻著的時候,是迎春端過來喂,現在她好了,迎春希望她走過去,跟他們一起吃,但她堅決不同意。
你們不能跟我一起吃飯。她說。
不過,王果是可以的。她說。
小二也是可以的。小二是王果的兒子。
但王果和小二都並不願意跟她一起吃,她就一個人吃。吃飯的時候,她還不讓迎春走開,要她站一邊侍候著,把迎春當老媽子。或說菜差鹽了,或說飯煮硬了,要麼就要水,要麼就要湯,反正不能讓迎春安寧。迎春多次提醒她,現在都不是從前了,你不是地主婆了,我也不是你家老媽子,是我可憐你,才對你這麼好。現在我是主,要是這屋裏必須得有個人指指點點,那也該是我,不是你。
巫香桂說,你搞錯了,你耕著我的地,住著我的房哩,哪個是主?
迎春挨了兩回噎,不再做那樣的提醒了。她開始拿臉色給巫香桂看,也不認真服侍她了。煮好飯,隻在自家屋那邊喊她吃飯,至於她過不過去,她便不再管了。巫香桂很生氣,但有時候她還是會自己走過去,把自己的飯菜收拾一番,再自己端過來。但這樣的時候實在不多,因為迎春家隻有兩間屋,王果的姑娘兒子都住在巫香桂這邊,如果哪天巫香桂不自己走過去拿飯,又沒人給她端過來,讓她餓了一頓的話,那天晚上,她就不讓兩個孩子進屋睡覺。
迎春後悔死了,天天抱怨自己眼睛瞎了,腦子給牛踢了,抱怨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報。李子聽煩了,就拿話抵她。她問,你沒聽說過自作自受?迎春給她抵成啞巴,在心裏回答,我這不就是自作自受?
有一天晚上,巫香桂竟然把小二打了。原因是巫香桂叫迎春端洗腳水過來,迎春沒端。巫香桂也不洗腳了,等小二過來睡覺的時候,她便要攆他回去。她這樣攆他已經不是一兩次了,那幾回,小二都沒發表意見。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兒,能有什麼好意見呢?這天晚上他卻張了嘴,他說,你個死地主婆,再作惡,就把你鎮壓了!這話哪是一個小孩兒能想得到的?巫香桂再傻,也不會把它當兒話聽。這自然是有大人教授的,站在小二背後的人是誰?肯定是迎春。巫香桂憤怒了,既然你站在背後,我就讓你站出來。她甩了小二兩個嘴巴,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她那陳舊的巴掌帶著一種陰沉木的冰冷和堅硬,小二當即就痛得哇哇大哭。李子就過來了。李子雖說不讚同母親在巫香桂這件事情上的做法,但並不意味著關鍵時候她會站到巫香桂這一邊,她甚至表現得比迎春更加憎惡巫香桂,她竟然呼她“老巫婆”。
巫香桂本想把迎春激出來,好好地跟她幹一回,沒想到迎春還沒出來,她已經敗給李子了。巫香桂哇哇哭,哭得像烏鴉叫。李子拉著小二回屋去,迎春才過來了。迎春完全可以不過來的,巫香桂的哭已經表明她敗了。但李子回去就衝她發起了衝天火,她摔東摔西,惡語相加,直接聲明她母親比巫香桂更可惡更可恨。迎春就不得不過來了,她不得不把李子給她的氣轉移出去。她們玩的就是傳球遊戲,一個倒黴球被巫香桂傳給了李子,李子又傳給她,現在她必須傳給巫香桂了,因為這個遊戲隻有她們三個人玩。
迎春過來也罵巫香桂“老巫婆”,巫香桂就不哭了。她要不跟迎春幹上一回,今晚的氣就白生了。就幹上了。巫香桂雖說老得不成樣子了,但她似乎並不願意承認自己老了,是她先出的手。論罵,或許她還有稍占上風的可能,但論打,她勝的可能純粹沒有。除非她真是老巫婆,會玩巫術。但她不是。她也是老糊塗了,氣糊塗了。這一仗都沒有懸念,一開始就是結局,她都沒反應過來,就被迎春騎在地上動彈不了了。迎春雖然也不年輕了,但巫香桂要比她老很多。況且迎春現在還侍弄得動莊稼,對付一個老朽,她隻需用三分之一的力氣就夠了。巫香桂在地上呼天搶地,就把白芍和紅杏都吸引來了。迎春趕緊起身,自己用這種姿勢欺負一個老太婆畢竟不雅觀。白芍和紅杏都沒做什麼評說,她們隻把巫香桂從地上扶了起來,替她拍幹淨身上的土,又把她扶到她的太師椅上。安頓下來後,巫香桂便又開始像烏鴉一樣哭。白芍和紅杏看看迎春,迎春說,明天就分家,地和這房子都還她。
第二天,迎春把王果叫回來,又把白芍和紅杏也叫到屋裏,提出要分家。她原來那麼努力地要把巫香桂爭奪到手,現在又巴不得趕緊擺脫掉。白芍說,那就把牡丹也叫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