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一進門就掛一臉譏笑,要不是她母親表現得很嚴肅,她真想開開心心嘲笑迎春一回。巫香桂說,你先別笑,這回子我要給攆出來了,我問你,你還要不要我?
牡丹說,你是我母,有人圖你好處的時候我爭不著,現在沒人要你了,我不接收你哪個接收你?牡丹說得很誠懇,你一眼就能看出這話跟房子和地都沒有關係。於是巫香桂說,那我就先到你那裏住幾天再說。
這樣巫香桂就跟牡丹去了。去的時候特別交代張瓦房,別忘了帶上她的長煙鬥和太師椅。
既然巫香桂都走了,那巫香桂的地迎春也不能再耕了,房子也不能再住了。兩個孩子回自己屋裏跟迎春擠,放在巫香桂這邊的一些家什啥的也都收回去擠在自己屋裏。自己那屋子又顯得很擁擠了,不過迎春卻感覺到一種難得的舒心,也是難得的一次把地和房看得淡了。比起心頭的堵,一份責任地和兩間房還真算不了什麼。
接下來就該迎春幸災樂禍了。就像當初張瓦房看到她自作自受時幸災樂禍一樣,現在迎春在張瓦房那裏也看到了自己當初的光景。她覺得老天也還算公平,並沒有隻讓她一個人受巫香桂的氣。巫香桂到了張瓦房家以後,一樣要坐太師椅,抽長煙鬥,一樣擺著一副地主婆的招牌表情,一樣對張瓦房喝三阻四。巫香桂說因為牡丹是王家的人,從來就沒幹過重活,所以不管是倒洗腳水還是替她洗腳甚至倒夜壺,她都叫張瓦房幹。張瓦房要是不幹,她就破口大罵,還摔東西發脾氣。張瓦房起初以為老天有眼,終於還是把便宜給他送回來了,沒想到跟迎春一樣撿了個燙心湯圓。他意見大了,牡丹就拿臉給他看。牡丹說好歹那是你老丈母哩,盡點兒孝道是應該的。巫香桂更不容他鬧意見,說你就一個窮小子,偷了我家姑娘不算,你還敢嫌棄老娘?張瓦房說你搞清楚點,不是我偷你家姑娘,是你家姑娘偷我。巫香桂說你小子窮得隻剩下一根屌丁當響,我家姑娘能偷你啥?張瓦房說,她還就偷我那屌了。
這話給旁人聽了去,後又到處傳說,倒讓我們好一陣不缺笑料。與其說張瓦房是忍受不了別人嘲笑,還不如說是忍受不了巫香桂,到頭來他也跟迎春達成共識:寧可不要巫香桂那地那房,也不願受巫香桂的窩囊氣。巫香桂被送了回來,牡丹說她在那裏住不慣,巫香桂卻看著白芍一個勁兒地奸笑。好像這本是她的一場陰謀,現在她陰謀得逞了。
白芍歎口氣,說,那就還是挨著我吧。
張瓦房這裏正大口吐氣哩,巫香桂就顯出下景來了。雖然還抽煙,還坐太師椅,也還是從前那副表情,但她明顯地力不從心,煙抽著抽著就抽不動了,坐也不如以前坐得直了,那表情繃不了多久就往下垮,垮得不堪目睹。迎春和張瓦房就都奇怪了,她巫香桂要不是故意跟他們過不去,就說明她和他們兩個前生是冤家。迎春又開始可惜巫香桂那份責任地和她的房子,兩個孫子跟她擠一起,還是太逼仄了。張瓦房也暗暗地悔恨自己太過於性急,眼看就該到手的房和地就給他這一性急便又打脫了。但無論是迎春還是張瓦房,都不敢再試一回了。
抱著一種好奇心理,迎春有時候也到巫香桂跟前去晃,假裝找白芍說個話,或者借個什麼東西。不能否認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畢竟是旁觀一個敵人走下坡路的光景。但更多的還是好奇,她想看看巫香桂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見了她會是什麼反應。巫香桂肯定是明白她的心思的,從她看迎春的眼神,就能看出來。巫香桂有時候懶得看她,如果迎春來之前她睜著眼,迎春來了她就把眼睛閉上,如果迎春來之前她就閉著眼,她便連睜開眼睛的想法都沒有。有一天,正遇上她精神好的時候,她不光睜眼看了迎春,還衝她說了兩句話。她說,我要死了,你後悔把我攆出來了吧?她還說,你倒不後悔把我攆出來,你後悔的是把我攆出來了,也就把地和房子都攆出來了。
迎春總是在她這裏自找沒趣,也不好跟一個垂死的人計較,整得自己心情怪不好,走了。張瓦房也會來看巫香桂,當然他比迎春來得冠冕堂皇,因為他是來看生病的丈母娘,是跟牡丹一起提了手信來的。巫香桂對他也像對迎春一樣,心情好了,就抬眼看看他,心情不好了,懶得理他。
在我們的意料之中,巫香桂有一天真就水米不進了,煙當然也抽不動了。隻是還舍不得放開煙鬥,白芍就把煙鬥給她豎在床邊,想的是她看著就行了。可她不看,一定要握著。白芍又隻好讓煙鬥挨著她躺床上,由她摟著。又過了兩天,巫香桂就轉不動眼珠了,氣息也變得似有似無了。白芍就替她洗了身子,穿上她為她縫的老衣。老衣是三件,巫香桂很滿意,所以臨走前又來了精神,竟然要白芍去把牡丹、王果還有紅杏都叫到跟前來。全都到齊後,巫香桂便抓緊時間下她的遺囑。她居然要把地給白芍,把房給紅杏。
這實在讓人意外。
幾雙眼睛瞪來瞪去。巫香桂卻已經閉眼走了,由於走得很滿意,她把一個安詳的表情永遠留給了他們。
牡丹提出由她來辦理母親的喪事。她到這時候才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姑娘做差了不稱職了,想找點彌補。既然是這樣,誰也沒有阻攔她最後一次盡孝。牡丹要為母親做五天道場,還要衝儺。這種事情曾被當成牛鬼蛇神打死了,但現在不是複活了嗎?道士是巫香桂的三個堂弟,幾十年沒能好好念念經了,這回正好大過一把癮。牡丹把喪事辦得很熱鬧,也很排場。她每天都要哭上幾場,盡管她總聽見別人在說“在生不孝,死了流狗尿”。
白芍不想要巫香桂的地。並不是她對地有多討厭,或者說有多瞧不起巫香桂的地,她隻是有一些不同的想法。比如她就想,這地多了未必是好事。她的父母那會兒就一門心思想有塊屬於自己的地,而且她一點也不懷疑他們有了一塊地就想得到第二塊地,有了第二塊地又要貪圖第三塊地,王家和等家不就是這樣才成了地最多的人家嗎?可那些地給他們帶來的是什麼後果呢?早先那會兒,地全歸了生產隊,誰的都不是了,這在白芍看來倒是挺好的。誰的都不是,那地就牽累不到誰了,但那地又人人都有份兒,人人都可以吃到那地產出來的糧和菜,再好不過了。現在地又給分下來了,一人一份兒倒也沒啥,要是她多占了一份兒,會出現什麼狀況呢?
再比如她又想,這地多也好,少也罷,到頭來不都隻需要那幾鏟黃土一個墓坑嗎?你即使說舍不得那些地,死後全用來修成墳墓,你那幾把骨頭也隻占得了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不是?
所以,她看不到收下巫香桂那份地的意義。
她對紅杏說,她決定把地讓給迎春。紅杏說,那你看我該不該要她的房子呢?她說,不要最好。紅杏說,你是怕房子多了惹事嗎?白芍說,不惹事也沒多大意思,你能住多房子呢?夠住就行了。紅杏說,我倒沒想得那麼多,我隻是覺得我沒資格要這房子。正經該繼承這房子的是牡丹和王果。白芍說,地給了迎春也就等於給了王果,你把房子給牡丹吧。
她們當即就叫來了牡丹和迎春,把地給了迎春,把房給了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