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2)

紅杏盡管信命,但她並不否認身體裏產生的渴望。命給了她一個身體,又給了她一個心,她就把這個看成命給她的空間,一個可以在命定的格式裏遊動的空間。現在她的心在渴望愛情,像一個叫花子渴望半碗米飯和一塊肉。王禾回來了。她就是那個叫花子,王禾就是那半碗米飯和一塊肉。她決定去爭取。

紅杏選擇在端午節那天把王禾的軍裝送了過去。軍裝是摘帽的時候賠償的,在紅杏看來跟被燒掉那套一模一樣。或許在別人看來也差不多,但她明白王禾肯定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個冒牌貨。其實這套軍裝被送到紅杏的麵前的時候,紅杏已經覺得沒必要收下它了。但想到它可以代表一種承認,就像某些人活著就是為了承認某些死去的人一樣,她便收下而且還珍藏了起來。現在,她要用它打包她的感情,像王禾用主席像章打包他的感情一樣,把它給王禾送去。

王禾比紅杏想象的愚鈍了,他隻看出了那套軍裝是冒牌貨,卻沒看出那裏頭打包著紅杏的感情。

軍裝被王禾扔到了一邊,他似乎不打算再看它第二眼。他甚至顯得有些不高興,好像紅杏生生地給了他一肚子的失望。他說,如果丟了或者給你燒了,你就不用拿個假的來給我。

紅杏說,是給燒了,但不是我燒的。我一直保存得很好,但還是被找到了。

王禾露出了意外,王果沒告訴過他軍裝的事情。

紅杏說,這是上頭賠償的。既然是賠償,那就隻能是假的了。但好歹它是為代替真的而來的,我就把它留下了。

王禾像個生鏽的機器一樣慢慢把脖子轉過軍裝那邊去。因為他剛才的不屑,那套冒牌貨被亂扔在那裏,很不整齊。因為它的不整齊,紅杏打包在裏頭的感情也給弄得有些零亂了。王禾突地生出許多歉意,趕忙上前歸整。紅杏卻說,你要是看不上,又何必管它呢?王禾說,對不起,我不曉得有這回事。又說,難得呢,做得一模一樣,外行人還真看不出差別來。

他把軍裝歸整整齊,又嚴肅地做了一番打量,才說,聽你這麼一說,它倒比真的那套更貴重了。

紅杏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王禾這麼說,就表明他把紅杏的感情整包收下了。

接下來他們談到了王禾的兒子衛國。王禾開的是副食店,衛國做的卻是山貨生意,天天騎著個嗚哇嗚哇像消防車那麼鬧的破摩托車到鄉裏去收,從珍貴藥材到死牛爛馬甚至是蛇蟲,見什麼收什麼,收上一陣,就趕上班車運到就近的南川去賣。

紅杏說,衛國已經大了,我們不用管他,袂兒(王禾的女兒)我很喜歡,要不……你們就回去吧?

王禾聽到這話並沒有表露出意外,因為他其實也盼著這一天。即使紅杏不說,他哪一天也會說的,隻是紅杏比他更沉不住氣了一點。他因為這一點而忍不住想笑,就笑了。他說,你今天不說,我明天就說去了。紅杏也因為自己的沉不住氣而覺得好笑,也咯咯笑起來。

正笑著哩,王禾的笑容突然就僵在臉上了。笑容被他冷不防拋棄在驟然變冷的皮膚上,無可奈何地凍死在他的臉上。紅杏看見另一種表情正摧枯拉朽嶄露頭角,王禾似乎突然又想哭了。他帶著這種表情左右看看,就把紅杏拉進了裏間。那裏是他的房間,有一張很簡陋的床。他讓紅杏坐到床上,他要看看紅杏的腳。

紅杏的腳現在很醜陋,她怕給他看。但他一定要看,他為了要看到她的腳專門準備了那一臉表情,他相信紅杏不光能看懂他的表情,還能看到表情背後豐盛的感情。紅杏就把腳打開了。一雙麵目全非的腳,一雙如果它不能讓紅杏好好走路的話就不能稱其為腳的腳。王禾雖然在戰場上並沒少見過被毀過容的腳,但他依然給它嚇住了。它雖然不像戰場上那些受傷的腳一樣血淋淋,但它的醜陋是無與倫比的。王禾聽見了自己的咬牙聲,他想象得出當初紅杏受的是什麼樣的罪,醜陋的腳還記錄著紅杏當時的喊叫聲,現在它正回放給王禾聽。他對腳說,我要有見著王蟲的那一天,我就把他的腳砍下來賠你。

紅杏卻在他的頭頂上吃吃笑。王禾抬起頭來,看到紅杏一臉的無所謂。紅杏說,王蟲雙手都沒了,就剩下一雙腳了,你砍了,那他成啥樣子了?

天黑的時候,紅杏對枙子說,過幾天就要嫁過去了,你也該去看看張久久準備得怎麼樣了,最好是幫他一把。枙子就去張久久家了。紅杏如願以償地爭取到了她渴望的愛情,荒廢了三十多年了,她想揮霍一把,想把這些年的積蓄全部支付出去,連零頭都不要留下,所以她一定得把枙子支出門去。枙子出門沒一會兒,王禾就過來了。他一進門紅杏就把門關上了。但王禾卻顯得有些遲疑,他似乎還沒做好充分準備。又好像他對這個離開了三十多年的屋子陌生了,他忘記了房間在哪裏,不知道它現在是不是還安全。紅杏說,解放那陣兒你回來,第一句話就是問我,你的床被別人占了沒有。王禾朝著房間那邊看了一眼,他說這回我沒資格問。他在內疚,因為他讓那張床荒廢了三十多年。紅杏說,過去了的都不算,我們重新開始。她拉著王禾進了房間,今天她鋪了新被子新床單,屋子裏一股新布的味道。紅杏關了電燈。她說我們肯定都不如從前好看了,關著燈好。她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於是王禾也脫。脫完後兩人都上了床,卻無法一下子把自己交給對方。兩人在黑洞洞的房間裏使勁睜著眼睛,希望能看清對方那個已經生分了三十多年的身體,但他們能看到的隻是一團模糊的白光,而且那光,也顯得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