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品突然說,別說了。
等二品想好好笑一笑,但他露出的卻是哭相。
白芍永遠無聲無息地種著她那份責任田,永遠隻吃著自己種的稻和自己養的豬。別人都種煙種藥材大把大把換錢,她依然隻種稻子和苞穀。稻米她吃,糠皮和苞穀豬吃。王果在外麵跑生意,也跑來不少錢,在街中心修了一大棟房子,一家子都搬街上去了。要把白芍也一起搬過去,她不願。白芍給人的感覺就像花河邊那台水車,我們全都不到那裏碾米了,河岸上已經有兩三台電打米機了,它依然守在河邊,守著它那份越來越寡淡無味的日子。水車靠聽水聲來打發寂寞,白芍便縫老衣。整個花河都知道她一沒事就窩在房間裏縫老衣,據說她會把一件老衣縫了拆,拆了又縫,反複無數次,直到她滿意為止。又據說,她不光為自己縫,還在為別人縫,但沒人敢問她,除了她自己的以外,另外那些都是給誰縫的,縫那麼多幹嗎?怕突然聽她說,這裏頭也有你的呢。
那一年,王蟲回來了。我們滿以為,白芍的生活應該有一些改變了。一直以來,我們都不明白她清湯寡水守的是什麼。王蟲一回來,我們就自以為明白了。王蟲回來得很不情願,這是我們從他的表情裏看出來的。我們堅信,如果王蟲有別的去處,比如說他還有一雙完全的手,隨便到哪兒都能為自己刨到一口吃的,那他一定不會回到花河來。王蟲雖然回來得悄無聲息,但我們大多數人還是熱情地招呼他,盡管像張大布這樣的,跟他打招呼隻是為了撿得一個奚落的機會。
我們突然想到王蟲沒有去處,雖然他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但現在這裏沒有他的婆娘孩子沒有他的房子,甚至也沒有他的地,但我們誰也沒有像白芍那樣把他邀請回家。王蟲坐了二十年班房後,除了坐白了頭發以外,就剩下一肚子仇恨。他仇恨所有花河的人,他的表情就是這麼說的。他不跟我們任何一個人說話,不正眼看我們任何一個人,即使必須得看的時候,他就瞪眼,不管我們熱情與否。不過他似乎光有仇恨卻並沒有報仇的勇氣或者激情。他剛回來那天,王禾看著他從街上寂然地走過,那種蒼老,那種暮景王禾不可能視而不見,但他還是暴打了他一頓。一個得意人打一個落魄人。更何況王蟲還沒有手。更何況王蟲還沒有還手的激情。他看起來早就知道花河有這樣的事情等待著他,當他像條被卸掉了腿的蟲子一樣從地上挺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裏沒有意外和驚愕,一點也沒有。他隻是跺跺腳跺掉身上的土,吐掉嘴裏的泥巴,又繼續往前走。他掛在脖子上的那個包袱,因為他剛剛挨過一頓打而受到了連累,這一下給弄到後麵去了,還全身是土。但王蟲顧不上它。
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能記起幾十年前,他光榮退伍的時候那光景,當時他被我們前呼後擁著,整個人被我們的目光照耀得光芒四射。這天,他卻走得相當寂然相當暗淡。他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裏。他在橋上站了很久,一直盯著橋下的河水看,那情形看起來他很想跳河,但後來又沒跳。他站到橋邊的時候,太陽在河的正中間,河水裏見不著太陽的時候,他就走了。他利用這個不算短的時間,想到了他的去處。他去了他爹的墳跟前。他低下頭,把包袱從脖子上撂下來,用腳把它踢到他爹的墳邊緊挨著。這樣它就安全了,因為它挨著他爹了。然後,他開始找能支撐一個窩棚的東西,沒長得很大的灌木,腳夠得著的樹枝,後來,他欣喜地發現了一個苞穀稈垛子。天黑的時候,他勉強為自己搭建了一個窩棚,窩棚緊挨著爹,墳墓的一麵是他窩棚的牆。他把這看成了他的家。他安心住了下來,才認真地打量爹的墳,他看出爹的墳被人動過。
白芍是天黑以後去那裏的。白芍打了一個手電筒,但到了跟前,她就把手電滅了。
怎麼不回家呢?她坐在王蟲的窩棚門口,背對著王蟲說。
她的問題得不到回答,因為王蟲拒絕回答花河任何人的問題。
跟我回去吧,都過去這些年了,你還把那些事兒記心上做啥?白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