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3 / 3)

她的背後黑暗而沉寂,王蟲似乎僅僅存在於她的想象中。

她說,回吧,這裏哪是住人的地方,你好歹也讓爹安心些。

王蟲堅決的沉默使她恍惚間以為自己是在說夢話,於是,她站起來走了。她沒有勉強王蟲,在她看來一個隻剩下幾天光景的人,在哪兒過都是過。她認為王蟲回來,並不表明他想在這裏活下來,而且要活很久。他隻是要把他那個肉體帶回來,好在他死後有個葬身的地方。他的肉體誕生於這裏,死後他還得到這裏,讓它在這裏腐爛,變成肥料反哺它的誕生地。

第二天,她給王蟲端了一碗飯去。飯是用心做的,因為她還記得王蟲愛吃些什麼。但王蟲沒有吃她的飯。王蟲甚至都不看她,就像她根本就不在跟前,她用心做的飯也沒在他跟前。他呼呼大睡,盡管是裝的,也裝得很像真的。白芍又在窩棚前坐了一會兒,她說起了麵前的那個墳。她說,你走以後,爹的墳就給人挖了,他們把爹到處亂扔,我後來好不容易才把爹的骨頭找到一起,給安葬回去了。她說,爹還差一塊左腿骨,我怎麼找也找不到,我想有可能是被人拿走了,被人扔得遠遠的了。

她回頭去看王蟲,覺得他似乎在聽,就繼續說。

她說,你也別有啥想不通。別後悔自己錯了,也別埋怨別人錯待了你。

她說,人的命運不是這身體,你想讓它穿暖和點兒,想讓它吃胖點兒都可以自己做主。你的命運你做不了主,替它做主的是別人。

她說,所以說,對也是命對,錯也是命錯了,你怪不了自己。

她說,我倒是想不通人為啥子不生下來就明白命是咋回事,為何一定要辛辛苦苦把一輩子過到頭了,才能明白?

她說,為何不是一生下來就有人直接跟你說,“你的命已經規定好了,你去吧,”而是一定要你自己親身經曆過了,才能明白?

她似乎想得到王蟲的回答,回過頭去看他。王蟲還閉著眼,但顯然他已經無法像早先那麼平靜,他的眼皮在頻繁地跳動。

白芍說,我曉得你不信命。你把它當迷信。

她說,但我信。不管是從你身上看,還是從我自己身上看,我都信。

她說,不過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們都已經走到頭了。

這時候回頭,她看見王蟲臉上爬著兩條淚流。

於是她說,你別擔心,老衣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

那天晚上王蟲死了。或許因為白芍已經為他準備好了老衣,他死得很安心。回來時的那一臉仇恨不見了,隻剩下一臉平靜。

白芍為他做的老衣是中山裝,三套。由於在我們的印象中,老衣永遠都是長衫,這個樣式就不被我們認同了。但白芍說,王蟲喜歡這樣的老衣。不知道是不是王蟲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她表現得很自信很肯定。我們也就無話可說了。王蟲就穿著那身中山裝躺在棺材裏,一臉平靜地聽巫家三兄弟為他唱了三天道場。

我們不知道,如果王蟲真能感知到他們的超度的話,還會不會那麼平靜,因為他曾經是那麼痛恨那玩意兒,曾經那麼痛心疾首地砸過這一種牛鬼蛇神。我們甚至悄悄譏笑,因為我們覺得這件事情無論如何對王蟲來說都是一種諷刺。

做道場的時候,總是需要有孝子去跪或者磕頭,白芍向王果提出這樣的要求,被王果拒絕了。到送王蟲上山的時候,那魂幡一定要最親的孝子扛著,要不然,道士先生就不敢喊那一聲“起啊”,王蟲就送不上山。白芍一定要把王果看成是王蟲最親的孝子,她跑到王果麵前下跪,說你就把他當一回親爹,送他上山後我再給你磕頭,還說我死了你都可以不扛,但這回你一定得扛。王果覺得白芍已經精神失常了,如果是這件事情引起的,那他就不能再火上加油。他答應了白芍,並在母親的監督下完成得很好。

王蟲給埋在他爹的身邊,那個不成樣子的窩棚,變成了一個土堆。給他造墳的時候,他爹的墳也被修補了一番,比先前像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