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剛蒙蒙亮,王文六老先生扶出破自行車,就從女兒家往回趕。
一趕到家,立即坐到他那張搖搖欲墜的小木桌前,拿起筆,繼續昨天的思路……
這是寫了多年的一部長篇巨著,三十多萬字全部碼好,而且已經改出了十多萬字。再改幾天,即可全部改完。一改完,給出版社,馬上就可以出。也就是說,出版社在等米下鍋。所以,王文六老先生很著急。這擱誰,都是件好事,未改好的稿子就有編輯急著要,別說是出處女作的老王文六,就是出了多少書的名家,也不免會激動。
可昨天正改到最精彩的地方,死老伴硬要他去縣城看外孫,說小外孫發燒。這死老伴,自己不當作家,哪知作家苦衷?實際上,一個作家臨“產”前的感受,跟女人生娃沒兩樣,靠的就是順路順水地生出來,一陣一陣叫陣的時候,千萬不能停,一停,就有可能生不出來。娃娃生不出來,可以破腹產,作品生不出來,就連影都沒了!
王文六老先生現在就是這種感覺。昨天的那種好感覺, 一點沒影子都沒了!筆拿在手裏,足足磨蹭了個把小時,就是續不上昨天那勁!
續不上去,他就拿出昨天改好的紙來看。一拉抽屜,傻眼了,那改好的一遝紙,隻剩下一半散亂在抽屜裏!老天爺!誰動了我的書稿!?我一字一字地爬了十幾年,才爬出來的呀!上帝啊!難道有賊來過?賊,一般要的是錢,要這玩意幹嗎?隻有寫書的人,才知道即將要出的書稿是多麼重要。這死老伴,在家不管事,隻知道一天到晚賣她媽的紅薯!紅薯!老王文六老先生急得要去街口找賣紅薯的老伴。
又一想,不找她,找她等於找罵。她本來就看不慣他天天在家往紙上寫字,罵他白白浪費了多少燈油筆墨,也看見過得過一分錢稿費。吵急了,要將他那一遝遝的破紙,放到爐裏燒火烤紅薯。難道她真將書稿燒火烤紅薯了麼?哎!做夫妻不在一個文化檔次,遲早會出事的!王文六老先生急出眼淚來。
沒法不急,這事讓誰攤著,誰都活不成。這三十萬字,是如何一個一個碼出來的?除了王文六自己,誰也不知道。
王文六老先生覺得自己寫得實在是太苦了!
二
年輕時候,王文六也不是專寫長篇小說的。那時,他隻會說快板,十來歲,成了遠近聞名的“快板六”。他說快板從不打稿子,現編現說。見什麼,編什麼,編什麼,說什麼。過年過節,或村上誰家有了紅白喜事,“快板六”一到,馬上就熱鬧開了,竹板一嘀噠,就圍來一堆人,他三言兩語,就能逗得眾人哈哈直樂。
農村鬧土改那陣子,他就開始編寫打倒地主豪紳的快板和小活劇。就因為快板得說好,他家在還分得地主一合新宅子。
到合作化時期,又編寫諷刺單幹戶冒小尖的小戲、小快板,推動合作化運動一浪高過一浪地向前發展。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編寫趕超英美的表演唱,宣傳黨中央“多快好省的總路線。”
一九六五年,王文六當兵的部隊整編成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茫茫戈壁灘上屯墾戍邊。在祖國山河一片紅的紅色風暴中,他日夜編寫打倒走資派的小報和毛主席語錄歌。一九六八年秋天,他一路唱著自己編的忠字歌,八千裏長征走到北京,在天安門廣埸見到了毛主席。
編來編去,編到現在,編了六十多年,王文六也編老了!編瘦了!編成人精了!他到底也編成了半個作家,在餅大的馬勺子鎮(八連所在地),成了空前絕後才高八鬥的一代文豪。小鎮上的兵團人,都尊稱他文六先生。連隊文教助理看他那麼老得文縐縐的架勢,就送他一個了不得的學號:“文六希金”,直接跟俄國詩父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