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的各個階層,無論是高官厚爵還是平民百姓,都異常重視諸細微繁瑣的禮節。雖然中國人認為這些細微的禮節是個人品行修養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我們對此觀點不可能有過高的評價。但是一個人如果想與這些東方人處好關係,同時他又希望與他們做重大交易的話,那麼他就不要輕易忽視這些禮節,因為那將是非常不明智的。中國人在判斷一個人的道德品質時,顯然就是根據那些瑣細而無關緊要的禮節標準。
幾乎可以說,在中國,禮義對於一個人來講似乎比他的道德水準更加重要。僅就其表麵嚴格刻板的禮節形式來看,這個民族的確是一個禮儀之邦,其講求禮節的藝術絕非其他國家所能望其項背。確實,這些禮節的大部內容已經被衍化成了某種癖好或者習尚而已。雖然缺乏實實在在的本質內容,但其繁文縟節的形式仍在,對其苛嚴的要求也還存在。普天之下的中國人還是生息於其中,樂此而不疲。無論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趕車夫,還是路邊衣衫襤褸、氣味熏人的乞丐;也不管農村裏的鄉巴佬還是城市中的紈絝子弟,無不躬行實踐於其中,他們一般都不敢檢閱無視。在許多情況下,你可以直呼一個中國人為撒謊者或騙子,他會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恭維而坦然地接受。但是,如果你指責一個中國人,說他違反了禮節或者言語不得體,有悖於常規,那麼他立即就會和你臉紅肚子粗地理論一番。
正如我們所料,在中國這樣一個古老的國家,她的一套禮儀習俗不僅早已發展得非常具體和完善,而且異常複雜,令人疲於應付,甚至動輒得咎。它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幾乎無孔不入。中國人在談話時,總是遵循著一套固定的模式,他們總是要將對方神乎其神地吹噓上一番,同時又總是毫無意義、令人惡心地把自己貶得很低很低,好像如果不這樣做便不足以使自己顯得稀奇古怪和愚蠢可笑一樣。哪怕談論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他們也要這樣做。如此,便使得談話在很大程度上索然寡味、淡淡如水,完全忽略了語言的鮮活魅力和獨創性。例如,在兩位紳士或者兩名乞丐第一次見麵時,他們毫不例外地要按以下的模式開始交談。下麵就是他們的一段簡短對話:
“請問您貴姓?”
“兄弟免貴姓張。”
“高壽幾何?”
“不高,馬齒徒增七十年。”
“府上如何?”
“寒舍在某某地方。”
“令郎如何?”
“犬子怎樣怎樣。”
當然,在這樣的對話中人們也能捕獲探知那些實質性的內容。這些內容都很簡單,給出的也十分正確。但是每一句的一問一答都必須小心翼翼地遵守以上固定呆板的模式。忽視或者省略其中任何一個恭維和貶抑的字眼,都被視為失禮行為,因此也就是對對方的冒犯和不尊重。確實,這一做法的精神實質是出於對別人的尊重,它本身並沒有什麼過錯。也正是出於這種良好的願望,談話的雙方總是貶己揚人,你推我讓。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這種做法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實質,變成了空洞無物的語言形式而已。如果情形不是如此,那麼這些粗俗的吹捧恭維也隻能使談話滑稽荒謬、華而不實。
在中國同輩人之間若直呼其名被認為是一種嚴重的失禮行為,這是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則。然而它也有例外,就是在至交和探親之間它可以不適用。其他的情況下,即使雙胞胎的哥兒倆也不得互相直呼對方的名字,否則,隻能招致對方怒氣衝衝、極不愉快。他們隻能說“尊敬的老大哥”,或者“尊敬的小弟弟”。一母所生的男子漢們可以不隻一次由於僅僅違反了這一規則,而相互之間拳腳相加,廝打得不可開交。這是有據可查的事實。中國人有一種獨特的做法,就是按數字排列分辨兒子們的先後順序。按照這種邏輯排列,瓊斯先生的大兒子將被稱為“瓊斯老大”,二兒子稱為“瓊斯老二”,三兒子被稱為“瓊斯老三”,以此類推。在家庭之外,官階和地位相同的人,既可以直接用官銜稱呼他們,也可以稱他們為“尊敬的瓊斯老大”,或者“尊敬的瓊斯老二”,等等。以上做法都被認為是順理成章,頗為禮貌的行為。
在另一方麵,長官或者長者可以對下級的同僚們或者晚輩們自由隨意地直呼其名,因為他們既有權,也應當這麼做。如果他們也使用下級或者同級晚輩之間所該采用的那些稱呼,那將被視為愚昧無知的下裏巴人。這一事實為我們以上所述同輩人之間的奇特禮節問題提供了答案。同輩人之間若有人直呼對方姓名,那便是一種企圖高高在上的表現,是對長官和長者權利的侵犯,是僭越行為。諸如此類以稱呼區別長幼尊貴的細小情節不計其數。這常常使得外國在華居留者與他們雇傭的中國仆人談話時,錯誤迭出,十分狼狽。我就知道有這麼一位外國的紳士,總是用“老兄弟”稱呼勤雜工。因為他不懂漢語,所以當他聽到他的仆人這樣稱呼勤雜工,於是他就很自然地認為“老兄弟”便是其人的姓名。美國駐北京領事館的一名成員曾收到過一份嚴重的抗議,因為他一直稱總理衙門大臣為“恭親王”,而不是稱“王爺”。按照中國的禮儀,他應當采用後一種稱呼,而不是前者。此類的錯誤不僅僅是有趣而已,有時會導致非常不幸的後果。因為東方人有嚴格的規定。曾在許多年的時間裏,駐廣東的各國領事代表們沒有與當地的督撫謀過麵,因為督撫拒絕打開正門接待他們。而他們又拒絕從邊門登堂入室,於是雙方就這樣僵持著。應當承認,領事代表要比督撫的官階低得多。但是,他們堅持認為,如果讓他們從邊門而不是正門進入,那將是對他們所代表各國政府尊嚴的侮辱。這一問題導致一係列令人頗傷腦筋的辯論和爭吵,數年來直接影響了中外雙方的貿易關係以及其他事務的往來。到最後還是督撫作了讓步,事情才得以解決。
與以上事件相類似的是關於外國人如何晉見中國皇帝的問題。對此人們早已多有論述。實際上,朝廷在經過了幾乎長達六個月日夜不停地爭論研討之後,這一問題才最終在1873年有了答案。其實質倒不在於見還是不見皇帝,而在於它牽涉了整個天朝的體製問題,非同小可。中國人從來沒有反對外國人晉見皇帝,但是他們堅持,外國人在晉見時必須按中國的禮儀行事。自古以來無論官階多高的王公大臣或者皇家的王子王孫,他們在任何時候拜見皇帝都要按禮行事,都要“三跪九叩頭”,也就是通常所謂的“磕頭”。其具體的做法是雙膝跪下,兩手觸地,然後再以額觸地。這樣的動作要連續重複三次,禮儀才告完成。應當承認,這種要求不是多麼高雅和尊重人的做法。各國代表理所當然地拒絕屈從中國這種禮儀。他們所持的理由是,這種禮儀嚴重地降低了身份,很不得當。因為他們都是正式代表自己國家的政府,而這些政府與清朝政府應當是平起平坐的;而且,他們即使在本國拜見自己的最高統治者時都沒有這麼做的需要,他們除了按照向本國統治者行禮的方式禮見外國統治者之外,決不會遵從其他表示更加屈尊忠順的禮儀。中國人堅持要求外國人行“磕頭”禮,而且一堅持就是將近六個月的時間。但他們最終還是作出了讓步。因為我按照美國政府的指示,向清朝政府轉告,如果他們繼續堅持原來的要求,那麼美國政府將宣布與清朝政府斷絕外交關係,然後“根據形勢的發展和其嚴重的程度”,美國政府將會作出相應的進一步指示。正是在此種情況之下,清朝皇帝陛下權衡利弊得失,最終放棄了要求外國人“磕頭”的禮節,而代之以讓外國人在他的麵前深深地鞠躬,以使他滿意。還有兩件小事值得提一下。外國人在外交活動中總是佩帶裝飾性而毫無實際威脅作用的刀劍,但是中國人對此表示強烈的反對。因為他們認為,無論攜帶著什麼武器走到皇帝麵前都是異常嚴重的失禮行為。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們成功地使我們的一位外交代表大出洋相。這位代表高度近視,如果讓他摘掉眼鏡,那麼他實際上便成了盲人。中國人利用了這位代表眾所周知的好脾氣,要求他在晉見皇帝時把眼鏡放在家裏。他們說,按照中國人的禮規,在皇帝麵前臉上架著眼鏡是非常不適宜的。代表同意了他們的要求,結果隻好由另一名同事牽著胳膊進宮拜見皇帝。
在中國,圍繞如何接受一杯茶和如何飲用它的禮節也許看似很簡單,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裏麵也有高深的學問。許多外國人都在這一問題上失誤犯錯出洋相。下麵即是我所了解的一件很尷尬的事情。一位美國紳士因某件事務前往拜訪某位中國官員。起初,官員對他彬彬有禮,異常客氣。客人落座之後,仆人馬上端來一杯茶。官員雙手端起它,高舉齊眉,以十分莊重的神情,將其遞到美國紳士麵前,結果客人安然地坐而受之。然後官員正襟危坐,仆人也在他的麵前擺上一杯茶。經過一陣風塵仆仆的長途奔波之後,客人早已口幹舌燥。於是,他不顧一切地抓起茶杯將裏麵的內容一飲而盡。這下便惹來了麻煩。中國的官員的態度立即風雲突變,九十度的大轉彎。他一改剛才彬彬有禮、客客氣氣的態度,換上了一副傲慢驕傲的神情,根本不理睬美國紳士所要求談論的事務。最後,那位客人像仆人一般地被打發出了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