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司俯視一個癱掛在高大圍牆,卻仍硬撐著的黑衣男子,失掉墨鏡後,男子目光渙散地仰望淳司。目前的他發生貧血狀況,幾乎要暈倒了,但他甚至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他連回答的力氣也沒有,開啟嘴唇卻發不出聲音。
“是堅原嗎?”
淳司脫口而出山手俳句同好會會長的名字,男子帶著晦暗的表情點頭肯定,垂低下顎昏死過去,淳司與雅香兩人加快腳步離去,避免被路人撞見。
“教練,我還以為穿黑衣戴墨鏡的男人隻會在漫畫裏出現。”
“這種手法雖然陳腐,但拿來恐嚇善良市民卻掉綽有餘,誰也不想被一群戴墨鏡的巨漢圍毆,所以大多數人會知難而退。”
不屬於“大多數人”的年輕吸血鬼說完,接著仰望冬季的天空陷入沉思。自從村尾一家滅門血案發生以來,東京街道一直見不到陽光普照,冰冷的雨水與陰霾的雲層重重壓頂,逼得新宿的高樓大廈看起來也垂頭喪氣。
“這年頭景氣很差。”
“就是嘛,在期未考結束前,景氣是不會好轉的。”
雅香百感交集。
Ⅲ
翌日,淳司與伯父一道前往神奈川態藤澤市,村尾家僥幸逃過一劫的女兒涼子就住在此地。
搭乘東海道特快車約需一個鍾頭,淳司並不討厭冬天的風光,但見到車內大部份手拿報紙的人,都正在翻閱村尾家的相關記事報導,便舍棄欣賞景致與伯父交換命案的話題。
“我想村尾一開始就企圖不良,連我都能識破的膺畫,他怎麼會看不出來,他好歹也是小有名氣的美術商啊。
“問題就在他為何會鎖定北多摩美術館為下手目標,經濟狀況比我們充裕的美術館比比皆是……”
“卻偏偏相中我們這個窮酸的小美術館。”
北多摩美術館裏也陳列了幾件堪稱名作的美術品,例如二十世紀俄羅斯繪畫、中國明清時代的絹織品、奧圖曼土耳其帝國複期的版畫集,但由於收藏量稀少無法引起媒體的注意。許多宗教團體與財經界人士所籌辦的美術館館藏,在質與量均為上上之選,而且資金也十分豐厚。
如此一來,一個令人不悅的結論應運而出,從滅門血案這件離奇事件來看,村尾也許早就得知先天性吸血鬼的存在了。因此采取談不上光明正大的手段設計接近,一旦引發梵穀偽作風波,就趁火打劫:“不想曝光便要協助我們。”如此一來又衍生出若幹問題,村尾是如何得知CRS的存在?村尾的同伴將來會如何對付CRS?而且殺害村尾一家的凶手又是誰?每一個問題都令伯父與淳司頭痛不已。
※※※
藤澤市鵠照的加納公館。
加納涼子雖稱不上絕世美人,但容貌清秀。體格並不肥胖,卻顯得鬆垮無力,缺乏生氣活力。二十五歲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五歲,而且家有喪事,打扮也十分樸素。另一方麵,反而她的丈夫身穿純羊毛薄呢毛衣,顯得神清氣爽。
加納卓也聽來像是電視演員的藝名,不過這的確是真名。三十一歲的他給人一種喜好運動的青年實業家形象,由於一切過於公式化,反而讓人覺得事實比電視連續劇來得更肥皂。不過他的活力似乎強過妻子十倍以上。
鵠照的住家搭配協調,不管占地麵積、建築風格、庭園造形都堪稱高級住宅。在大廳迎接兩名來客的加納夫婦,事先接到伯父的電話通知,表示要歸還村尾生前托管的“梵穀名畫”,而且契約尚未訂定,一切不成問題。
“那我們可以馬上接手,冒昧請問一下,畫作的保管萬無一失吧?”
“依當初的狀態原封不動歸還。”
伯父的口才已臻舌燥蓮花的境界了,淳司心想。加納卓也重重點頭說道。
“那就好,梵穀名畫一定得妥善保管才行。”
“那幅畫的作者並不是梵穀。”
聽了伯父的話,加納頓時睜大雙眼。
“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說過是梵穀的作品啊。”
這是很自然的反應,隨著伯父的解釋,加納的表情從疑惑轉為陰險,最後不惜破口大罵比自己年長的客人。
“你這個可惡的奸商,故意破壞死者名譽,藉此詐騙梵穀名畫,咱們到法院評評理,我一定要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這豈不是自亂陣腳嗎?淳司心想,但他並沒有直述這個感想。
“冷靜點,我們不急你急什麼?”
伯父招著手,故意激怒對方。而淳司若無其事地將重心移向伯父身旁,代表隨時可進入備戰狀態,仿佛有意試采加納卓也在高爾夫與帆船以外的格鬥技巧。
伯父老神在在地繼續說道。
“我們己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也很想籍由法院做出公平的裁決,隻是遺憾這種做法將損及死者的名譽,夫人,能否請你提供有關令尊的工作內容?”
答覆的語氣十分黯淡。
“您這是白問了,我對家父的工作一概不知,無法提供任何情報。”
“夫人,你雙親與兄弟慘遭殺害,難道你不想製裁這殘忍的凶手嗎?”
“這方麵就交給警察……”
“警察根本查不出端倪。”
伯父以嚴肅的語氣開始貶低公權力。
“並非警察無能,而是這次事件已經超過警察的辦案常識與調查技術所能應付的範圍,那個負責本案的溝呂目警長雖然盡了全力,但缺點是極度缺乏想像力。”
“涼子,不要上當。”
加納喊道,以殺氣騰騰的目光瞪著伯父不放。
“這些人為了貪圖小利不擇手段,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理會,不管他們怎麼批評爸爸,全是毫無依據的空穴來風。”
“證據當然有,隻要你們親自光臨鄙美術館,我會立刻讓你們瞧瞧。”
“哼、既然有證據,為什麼今天不一起拿過來?”
“我明白你們一定會情緒失控,等你們冷靜下來後再與我聯絡。”
伯父刻意將名片擱在黑檀木茶幾上,帶領著自始至終不發一語的淳司離開加納塚。約在地球表麵上水平移動了三百步距離後,來到較為熱鬧的街道,伯父此時才開口說道。
“經過我們的挑撥,對方一定會立即采取行動,隻要靜觀其變,保證馬到成功。”
“伯父,你這個人實在很不值得信任,做事老是不講證據、信口開河。”
聽完淳司冷漠的回答,伯父開懷地笑出聲,接著把手伸進口袋時,不禁臉色大變。
“糟糕。”
伯父低語,淳司自然而然擺出打鬥架勢,因為他想起從織本美幸的住處離開時所遭遇的狀況。伯父在侄兒疑惑的目光下,從口袋取出一個黑色小立方體。
“哎呀,我忘記在加納家裝竊聽器了,放在口袋裏一動也沒動,藤澤這一趟等於白跑了。”
淳司瞄著伯父難為情的表情微微聳肩。
“伯父,你好像還忘了一件事哦。”
“哦,什麼事?”
伯父側著頭,若無其事地把竊聽器收回大衣的口袋裏。
“嫁出去的女兒等於潑出去的水,村尾的女兒,還有女婿幾乎很少與娘家往來,死者家屬並不一定明白死者生前所進行的陰謀。”
淳司義正詞嚴地指出這次行動等於多此一舉。
“你既然注意到了,怎麼連句話也不說呢?”
“在這種情況下,與其極力反對還不如跟著行動,我想伯父你應該也明白這次的訪問根本收不到任何效果吧,老實說,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隻是一時興起想肴看湘南的海,這裏的海風很舒服的。”
“你指的是寒冬的海嗎?”
“四季是平等的,不能岐視冬天。”
“之前不是有人一直強調海邊隻有夏天才有看頭,女孩子的泳裝穿得愈少愈好……”
“咳咳。”
伯父故意咳嗽,淳司瞥了一眼後低聲說道。
“我看這陣子要緊盯織本美幸。”
說著說著,淳司突然感到不安,她居住的公寓是完全隔音,即使九0年代好萊塢電影的女星擠出肺部全數的空氣拚命尖叫,隔壁的房客有可能聽得見嗎?除了隔音設備外,左鄰右舍也會大彈鋼琴或吉他,如此一來,房間裏發生什麼狀況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目前CRS的會員雖然隨時監控中,但事情也許沒有這麼單純,再加上山手俳句同好會,需要監視的對象實在太多了。
“傷腦筋,如果不等下一個犧牲者出現,事情可能不會有進展。”
“伯父,這個笑話很難笑。”
“我本來就不是在說笑話。”
伯父說完一句令人不安的話,接著拉起大衣的領口。
Ⅳ
淳司有忙不完的工作,他的助手花村雅香怎麼說都還是普通家庭的子女,而且又是大一學生,不可能一天到晚跟著淳司。晚上外出時得向雙親提出合理解釋,白天又要上課。雖然現在不流行逼迫大學生貼在桌前念書,但是到了期末考,不用功還是不行的。
剛由藤澤回到東京不久,雅香立刻把淳司約到荻窪的咖啡店替她惡補。
“到底是什麼考試啊?”
“當然是語文,英語跟德語,我覺得應該一次隻考一項比較人道。”
“你念一句德文給我聽聽看。”
“黑色搶騎兵艦隊前進!”
太爛了,淳司不得不承認。
“你在背德文時最好順便記下會調,還有什麼?”
順勢啜了一口稀釋過的高價咖啡。
“總共有六項主修科目,西洋美術史、東洋美術史、科學技術史、地質與古生物學、憲法、社會學;最棘手的是憲法,條文又非背不可,我頂多記得第九條的全文而已。”
“這種事沒什麼好炫耀的。”
淳司叉起雙手,雅香也跟著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