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堅原倍高對於CRS而言是山手俳句同好會的會長,但這隻是他六十幾頭銜中長微不足道的稱謂罷了。他並非媒體的寵兒,隻是身處狹隘的社會階級裏,但這個階級卻是位於日本金字塔的頂點。他是國際大型企業組織日本產業聯盟的常任理事,擔任國家公安委員、十個以上政府審議會委員,同樣十個以上大型企業董事、再加上大學理事與育英基金監事等頭銜的數目甚至比他的年齡還高。
他今年五十五歲,外表舉止合宜,是個氣質優雅的中年紳士。目前的他在世田穀區成城七丁目自宅所招待的訪客今泉尚平,正是“山手俳句同好會”的會員之一。
今泉坐在客廳的靠椅上,手拿意大利製的絹質手帕不停的拭著臉。比較起外表高傲英偉的堅原,他隻能算是一個平凡無奇的中年男子,但在外界,他卻是著名的企業營運評論家。但節目都是在星期天上午播出,綠川淳司與花村雅香從來沒看過。
“今泉你何必這麼緊張,我覺得這隻是巧合罷了。”
“常任理事您說得是,但村尾死得那麼慘,怎麼叫我不擔心……”
“膽小鬼。”
“我承認我膽小,也明白這樣有失風度……”
今泉謙卑地抬頭仰望,與演講會上對著中小企業的經營者們教誨的他判若兩人。對他而言這次事關自己的性命,態度有所轉變也是人之常情。平時被企業家與雜誌記者尊稱為老師的今泉在堅原麵前低頭哈腰,猶如麵對教宗的信徒一般。另一方麵,堅原完全不把今泉看在眼裏,毫不顧忌地表露自己的情緒。
“那群飯桶……”
堅原的語氣帶著憤怒與輕蔑,他所指的是他派遣的保鏢們被兩個從織本美幸住處離去的小鬼頭整得落花流水的事。今泉將手帕折好收回口袋,半打探半阿諛地詢問道。
“會長,那兩個小鬼到底是何方神聖啊?那群飯桶沒有解釋嗎?”
“他們一碰到對方的手,頓時全身無力,意識逐漸消失,表示鮮血被吸走了。”
“這、你是說、他們是吸血鬼……?”
今泉喘著氣問道,堅原並沒有答覆,隻露出比先前更為不悅的表情剩視著掛在壁麵上一幅都特裏羅的風景畫。
“不清楚,我們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尚不能做出正確結論。”
“想不到連裏原會長也有不清楚的事情。”
“村尾那家夥隱瞞了許多內幕,他以為這樣就能取代我,像這種自我膨脹的小人最棘手。”
堅原的目光掃過今泉發征的麵孔,企業營運評論家嚇得縮成一團。他原本也對堅原有所意見,但在氣勢相差懸殊下隻有閉口不語。
“村尾後的下一個犧牲者會是誰呢?我也有家室,要是家人受到連累的話……”
村尾一家連繈褓中的嬰兒也慘遭殺害,一想到此,也難怪今泉膽顫心驚,但堅原的反應卻顯得異常冷酷。
“哼,嘴上掛著愛妻愛子的人往往在緊要關頭會不惜犧牲家庭以換取個人的苟延殘喘。”
今泉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但堅原視若無睹,接著改變話題。
“村尾那個叫加納的女婿打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莫名其妙?”
今泉睜大雙眼,堅原抓起桌上的酒杯,大口飲進蘇格蘭威士忌之後,向來客吐露出溫熱的酒氣。他不具體說明,隻下結論。
“沒錯,簡直是無法無天。”
今泉一語不發,如果在平時他一定會想盡辦法百般逢迎堅原。
“有其嶽父必有其女婿,這種人應該要好好教訓一下。”
今泉默默地舔過嘴唇,一個可怕的推測嚇住了他。村尾的死該不會是堅原“好好教訓”的結果吧?想到此處,內心不禁浮現莫名的恐懼。
堅原的地位雖然很高,但社會上仍然有不少人比他更有權有勢。他之所以能在日本的權貴世界擁有一股看不見的勢力,是因為一群財經界的巨頭尊稱他為超能力大師,馬屁精今泉完全不能與之相提並論,他不需要像今泉那樣上電視把自己推銷給一般市民,隻要待在封閉的社交界裏受人敬畏即可。但這些已經無法滿足他,因此他命令舊識村尾秘密進行研究,今泉的加入是因為他經常向堅原逢迎諂媚的緣故。今泉想著想著,突然覺得混身不自在,他差點忘了自己是個不速之客。
深夜十點剛過,今泉匆匆離開堅原住處,但並沒有直接回家。他住在東京都小平市,從成城搭乘私人轎車不用三十分鍾。但是黑色賓士卻停在三鷹市西部的路上,直到第二天淩晨一點被巡警發現。
“隨便在路旁停車會妨礙交通的。”其中一名警官咕噥著走近賓士車。
警官瞄了一眼車內不禁咽下唾液,乘客所表現出來的死狀必須以安詳的極端反義詞來形容。
後座的死者往後仰,幹癟紫黑色的屍體有如木乃伊一般,而駕駛座俯在方向盤上的屍體也一樣。警官不斷吞著口水,以舊式發條娃娃的步伐走回警車。
就這樣山手俳句同好會又失去了第二名會員。
Ⅱ
警政署刑事組搜查一課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好整以暇的日子可過,但從今起這種情形還是得不到改善吧,今泉尚平的離奇命案代表著警察的勤務又要加重了。
“吸血鬼作祟的無稽之談又要登場了,吸血鬼這家夥還真勤勞。”
大岩刑警打算開玩笑,但音調略嫌尖銳,溝呂木警長不予理會,逕自抱住壽司店的大茶杯,讓熱氣蒸著自己的下巴,繼著臉問道。
“村尾跟令泉是什麼關係?”
“您是說關係嗎?”
大岩刑警不斷貶著眼,警長則以最大的肺活量大吼。
“你以為這兩件命案純屬巧合嗎?看就知道村尾跟今泉之間一定有所關連,跟那個地下實驗室絕對脫不了關係,趕快調查今泉昨晚有沒有外出!”
大岩刑警接過命令,立刻抓起大衣衝進寒冷的街頭,另一位刑警則聳聳肩尾隨而去。與其待在室內忍受上司的瘋言瘋語,還不如到外頭走走來得好。其他刑警則流露出不知是竊笑還是歎息的聲音。
溝呂木警長的視線橫掃整個室內,他雖然不是有意發飆,但所有的刑警立刻低下頭閃避雷嗚的攻擊。在確認致命的目光通過後,一位刑警向同事低語道。
“老實說,這個事件你覺得有破案的希望嗎?”
“沒有,但我不能明講。”
低語中透露著疲累與厭倦,他們雖是自願成為刑警,但這次案件卻澆熄了他們的熱情。這種心情實在很難形容,隻是有一種莫名的厭惡感:“越查愈煩,連碰都不想碰”。這時有一句“敬鬼神而遠之”的俗諺在他們的腦海閃爍不停。
※※※
花村雅香就讀的私立關東大學的規模、測驗難度,在日本大學裏屈指可數。男女學生比例各為一半,在六千名大學女生中,一個名叫花村雅香的大一新生在自宅接到學校辦事處的電話,一個自稱事務長的中年男子表示有事要當麵商談。
“你是教育係的花村雅香嗎?理事長表示非見你一麵不可,可否借用你一點時間?”
頓時雅香腦裏閃過好幾個想法,雖然魚兒總算上鉤,但她還不至於盲目到飛蛾撲火,於是她決定拒絕。
“我想不大方便,我現在要準備期末考,而且今天已經跟美術史老師約好了,可不可以延到明天呢?”
“啊、恐怕不行,理事長明天有要事處理,今天比較有空,麻煩你抽空跟理事長見個麵吧。”
雅香鄭重地拒絕了強人所難的善意。
“抱歉,先開口約要見麵的並不是我,所以應該由理事長先生抽空才對。”
這番話是一種戰術,也是肺腑之言,有事商討的人卻硬逼對方配合自己的時間,這樣顯得相當不禮貌。雅香的拒絕令事務長感到不悅,他很不智地抬出自己的立場。
“你能不能想個辦法?不然倒楣的是我啊。”
“我想不能,啊,生命可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恕我失禮了。”
禮貌性的一鞠躬之後,便轉身瀟灑離去,她的背影說明了——現在正是抽身而退的大好機會,錯過可借。
事務長明白自己的失算,這年頭的女孩子很難伺候,完全不把理事長的邀請當一回事,但是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理事長見到這個學生,所以唯有讓步一途了。
花村雅香能以一介學生的身分受到理事長先生的邀請,其中的原因當然是雅香略施小計,寄了一封匿名信給理事長:“花村雅香知道你的秘密。”
每個學校的狀況不盡相同,關東大學的理事長室位於大學校本部最頂樓的豪華房間。從這層樓望去是東京難得一見的綠地,對麵則有新宿等要市中心鄰比櫛次的高樓大廈。走出電梯口可以看見一道左右開啟的大門,走進去是前房,有將近一打的秘書並列在桌前,其中半數是身強力壯的保鏢。在抵達會客室或辦公室前,此處是必經之地,另附設休息室、茶水室與浴室。
這個校本部是理事長熱海啟吾兩年前興建的,他是關東大學建校首屆畢業生,接著成為同校理事長的人物。他在文部省事務次官任內凡事不擇手段,就在眾說紛紜他即將角逐參議院議員選舉之際,受命擔任這所大學的理事長。手段之專斷,比起從政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但重演預算、驅逐反對派教授、掃蕩為了學費上漲示威的學生領袖、打亂職員組合,六年內完成他的獨裁政權體製。
而花村雅香區區一個大一新生不僅敢蔑視獨裁者的傳喚,甚至以私人理由當麵拒絕。最後被迫改變行程的是熱海理事長,當然也引起了他的不快。熱海是個寬臉窄身的中年男子,眼鏡與西裝全是英國名牌,在請雅香入座之後,他自己也坐下,經過兩三句寒喧之後,開始進入主題。
“這次麻煩你跑這一趟不為別的事,隻想請你針對目前東京最熱門的村尾全家滅門血案一事,將你所知道的全說出來。
“哎呀,理事長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平常既不愛看電視,也不讀報紙。”
雅香立刻佯裝不知,熱海理事長極力營造笑臉失敗後皺起了眉頭,結果一開口便是迂腐不堪的台詞。
“女孩子還是聽話一點比較好,乖乖把你所知道的都說出來。”
“你指的是山手誹句同好會嗎?”
“你果然知道。”
眼鏡發出閃光,赤裸裸的敵意畢露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