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不習慣我的思維跳躍,我提醒你生活本身正是這節奏。瞧,說到競技,我突然又想起亞特蘭大奧運會,想起百米大戰。讓我們一道浸入回憶,你必然也收看過,緊張過,驚歎過,相信這會兒記憶猶新:貝利、克裏斯蒂、弗雷德裏克斯、博爾頓、米切爾等頂尖高手站在起跑線,一個個都表情木然,冷然,凝然,麵對電視畫麵的大特寫,你說你能想象得出,他們就是當代最出色的飛毛腿?!克裏斯蒂目光陰鬱,弗雷德裏克斯表情麻木,博爾頓形似可憐,貝利,則一臉冷漠。他們的心思都在發令槍,在跑道,執著,專注,真正的目不旁瞬。表情一生動就要分神,哪怕是為了調動一塊多餘的肌肉,也會使壯士功虧一簣。仍不免有浮躁,是以克裏斯蒂兩次搶跑被逐出賽場。靠的是絕對實力,是以貝利後來居上,勇奪桂冠。萬象各別,道理卻是不改。水落自會石出,風吹日月不移。雲霧無時無刻不在想遮掩泰山,泰山寸土無損;黑暗無時無刻不在想吞噬宇宙,宇宙運行不息。要我說,要我說啊,你不必閉目塞聽,更不必杞人憂天,倒是需要像大牌選手學習,培養一種我自巋然的定力。一一仍以這次亞特蘭大奧運會為例:李小雙跳馬遺恨,莫慧蘭自由體操惜敗,都是因落地沒站穩;王義夫最後一槍打偏,痛失金牌,是因為眼前一黑,看不清目標,也是因為靈台尚欠堅持到最後一秒的寧靜。
1996年8月16日
天路曆程
他訂有三十又三種報。讓我們借他的酒杯來品嚐一下,每天讀33種報,這是如飲什麼樣的醇醪?假設每閱讀一版,等於在知識的梯級上更上一層樓,那麼每天,他都要踩下一座知識的摩天大廈;假設每掃描一個印刷符號,相當招募一名士兵,那麼每天,他都要統禦百萬文化雄師;評論家喜說一報一世界,照此推理,則他每天都要環繞地球33周,悠然品茗之際,一瞥周遊列國,何其速也,又何其樂也。
但往昔的快樂隻能增加現實的煩惱。今天,他乘機去外地,準備行裝時,忘了帶報。在這豪華的波音客機之上,在這浩浩的青冥之中,寂寞油然而生,失落接踵而至,空前的落寞,心頭空空洞洞,一如機外的青冥,和青冥之外的渾渾茫茫。
娘的他把右手向空中一劈,像是要斬斷萬千煩惱。驀地,像觸到了什麼,他把手慢慢縮回,縮回。一亮左腕,整10點:每日午前標準讀報時間。
他想起,每日這時辰,讀的第一份是《光明日報》。為什麼這樣安排程序?個中幽奧,局外人無從猜測,他也從未認真想過。也許純是無心,第一次這麼作了,跟著又來了第二次,第三次。這就有了慣性,形成自然?
不對。他在內心作出反駁。在這遠離地麵的雲層之上,絕對的距離產生了絕對的清醒。回首前塵,往事曆曆在目。他想起了自己和《光明日報》之閭特殊的情意結,在記憶深處,深深處。
他記起來了,那是1966年秋季的某日,地點在北京大學。那時節,文化革命正如火如荼地瘋長,知識萎謝成愚蠹且反動的別名。而他,一個外文係的莽撞小子,心猶未甘,在一日午後,竟匿身於閑置在操場角落的下水道管,偷讀《古文觀止》。誰知天網恢恢,連足球也長了眼―當時操場上正有一幫學子在踢球,那球被一腳踹飛,它不飛東,不飛西,可可地直朝他藏身的地方撲來。於是,他就被這圓頭滑腦的家夥出賣了。
哼,你還敢讀書!手槍的點射隨即觸發機關槍的密掃:哪個係的?揪他去遊園!遊街!查查他出身!把書掛在他脖子上!
眾怒所向,身敗名裂係於一瞬。天差救星,在這苦難當口,一位陌生的外係老師分開眾人,一把拉了他,大聲說:讓你給戰鬥隊的大批判稿提供幾段古文,怎麼到現在還沒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