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一句,立馬為他解了圍。待學子散後,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胛,輕聲說:還不快走,以後留點神。說罷,隨手又遞給他一份報,《光明日報》。
彈指28年過去。世事蒼茫沉百感。當日他雖然打聽清了老師的姓名,卻再也沒能登門造訪。因為,老師不久也被打倒了。倒是十數年後,他又時常在報刊上見到老師的宏文,尤以《光明日報》為多;但延宕至今,他仍遲疑著,沒有投函續緣,為的是避免重提曆史的創傷?為的是在記憶的後台保存一出神秘氣氛的獨幕劇?也許也許吧,誰知道呢。問他,他又問誰?
機艙裏有了悅耳的樂音,是那種遊魚撥水微波吻岸般的輕撚慢吟。他迅即轉頭四顧,啊,那樂音來自過道對麵的一位小姐,來自小姐手中正在翻動的《報刊文摘》。
《報刊文摘》打斷了他對《光明日報》的流連,卻又把他的回溯之舟推至更久遠的年代。他又想起了誰?想起了一位圖書管理員。文摘報和圖書管理員有什麼聯係?不知道,也沒想過。反正,他現在是想起來了。在縣城,在中學時代,這位管理員曾許他自由進出書庫;自思生平受人恩惠,這要算最大的一宗。
突然,他覺得是突然,一陣氣流從天衢襲來。機身起了戰栗,連坐下的椅墊,也爆起了雞皮疙瘩。他大睜了雙眼警惕地向機翼下搜索,回答他的隻有流雲。忘了氣流是隱身的精靈,原是看不見的。流雲的下方、下下方見群山。山呈暗紫,輪廓皆突兀,頭角皆崢嶸,令他想到史前的造山運動,想到力的碰撞與擠壓,是壓力造就了大山。俄頃,峰巒聯翩隱退,平原舒展展地旋於眼底,其間阡陌縱橫,道路交錯,又令他想起人與自然的圍局,想起如棋的世事。一張報不也是一副棋盤?他想。腦際刷地又想起首都的一家經濟大報。
平常這時候,是該讀阿經的呢,他想。他記起,每次從報堆裏抽出阿經,打開,總要發力抖上幾抖。取對折,又抖。複四折,再抖。如是才攤開了讀,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因為,他曾在這家報社供職。牛氣地說,10年前,他也算得是它的創辦者之一。這嘩嘩啦啦地一抖,再抖,宛如農夫伏地聆聽莊稼的拔節,涵蘊了他全部的親熱,愛憐,喜悅與期待。
10年了,10年了。他從窗外收回視線,兀自喃喃低語。10年,在這星際空間,還不夠星們眨一眨眼,而在地球,則是浩浩漫漫的3650個晝夜。10年,阿經已長大了,長高了,長壯了。而他,卻老了。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唯有,唯有,他想到,擺在自家書架上的一尊木雕,猶自克盡職守,日日鼓勵他莫作桑榆之歎。那是10年前,值阿經創刊前夕,在采訪地的洞庭湖畔,一位退居在鄉的老紅軍戰士,送給他的。造型為一手持鐵餅、側身而旋的力士,和古希臘米隆的名雕《擲鐵餅者》相仿佛。那旋地而起、拔地而去般的雄姿上寄托著夢:經邦濟世的匹夫之夢,民族的崛起騰飛之夢。
是您在招呼我嗎?近旁亮起空姐的金嗓。問誰?是問我嗎?他茫然四顧,及至鬧清了是他在前一刻,在無意之中,按亮了艙內的緊急呼叫指示燈,才恍然大悟。對不起,對不起。他滿臉的尷尬,終於從緊急中鑽出一絲靈智,說:我想要一份報。
空姐去去就回,遞給他一份《人民日報》。真正地喜出望外,不啻異鄉遇故知,他笑了。他把報攤在了膝上。先從頭版翻到末版,大致遛一眼欄目、標題。再回到頭版,打算著逐字逐行逐段逐篇地咀嚼。反正離終點還遠,有的是空閑。他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