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堂大眾文化課。在這間能容納百人的大教室裏,坐滿了雄姿英發、秋水剪人的男女學子。老師是中文係一位年輕的女教授,姓戴,叫戴錦華。從不少人早早就來占位的情況可以推斷,戴教授的講課很受歡迎。一刻鍾後我把握到,戴教授的語速極快,信息量極大,快到、大到我恰好心暢意舒,這大概也反映了時下大學生們的接受水平。偶一轉念我數了數到課的學子,男生接近40,女生超過50,夏娃大大多於亞當。這一數竟發現了個例外,在靠近門口的第一排,坐著位年齡和我仿佛的婦女,憑直覺,我吃準她不是知識階層中的一員,穿著,坐態,眼神,哪兒都不像。那麼她是誰?是抱了什麼樣的動機前來旁聽?我相信一個例外就有一個動人的故事,說不定她就是我下一篇散文的社會背景。
戴教授不時向我投來淡淡的一瞥,坐在門口的那位婦女似乎也在用她的後腦勺反複琢磨我。恍然明白在這兒我也是個例外,並且是不折不扣的嫌疑對象。真的,我是誰?我又是怎麼坐到這課堂裏來的?我……?
應該感謝我那位飽讀詩書而又飽經坎坷的祖父。老人家值我3歲就給我發了蒙,讀的是《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還有我至今仍珍藏著的《幼學瓊林》;還應該感謝初二時的那一次停學,因為家貧還因為種種心理的生理的疾患,我絕望地離開了課堂,嚐到絕望才去拚命攫取希望。蘇秦是在走投無路中才想到合縱六國,張儀是受不了早先同窗、爾後身佩六國相印的蘇秦的冷落,才發誓幫助秦國連橫。我麼,一個身無長技且又過分內向的少年,無奈而又霸蠻地,賭上了文學。
那是一條漫漫而又茫茫的長途……啊,坐在這群晚輩學子中間,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了麥哲倫,想到了他在橫渡太平洋時的體驗:
……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老是水平如鏡的藍色洋麵,老是萬裏無雲、驕陽似火的天空,老是萬籟倶寂,老是寧靜無風,水平線老是伸展成半圓形,好似水天之間的一條金屬鏈帶,輕輕剌痛人們的心靈……
打我迷上文學,這體驗差不多貫穿我的中學時代―不過,這段敘述卻是新近為了寫一篇關於地理大發現的文章,才補讀的。由麥哲倫一跳又跳到了哥倫布,哥倫布的傳記,也是新近重新在讀,他的事跡,自是早就熟爛於心。記得高一那年暑假,從卑微的故鄉搭乘一輛卡車闖蕩省城南京,夜晚歇息在玄武湖公園的亭子裏,做的正是哥倫布式的鷗夢:
夜裏,當哥倫布正在自家的茅屋裏睡覺,突然聽到窗外有小孩在叫:起來,哥倫布,把我馱到對岸去。哥倫布走出門外,背上孩子。越水的時候,沒料想小孩在肩上變得越來越沉,他必須努著勁兒支撐,才不至於跌倒。
謝天謝地,我的小寶貝!好不容易趟到對岸,哥倫布一邊喘氣,一邊說,剛才好危險,你一下子變得那麼重,好像整個世界都壓在我肩上。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哥倫布,小孩嚷道,你不是一直在肩負著世界和這世界的創造者嗎!
本來是一心一意要渡到純文學的彼岸去,1964年高考,雖然僥幸闖進了北大,卻誤入了東方語言文學係。兩年後又碰上了文化的革命,則使一切文化的追求都成了大逆不道。那時,敏感的心靈多麼狂熱而又迷茫,執著而又痛苦。終於,我們這一屆學生,在轟轟烈烈、如火如荼中錯過了既定的畢業期限,又在延遲了八九個月之後被通知離校(不發給畢業證書)。公布去向前,敬愛的工宣隊師傅私下通知我:毓方,你去的可是個好地方,那裏有山有水,還有大米吃。
我在那個有山有水,還有大米吃的福地呆了整整10年,又乘一個曆史性的浪潮回到京城,在國際新聞以及經濟新聞的圈子裏一泡又是10年;之後還下過海,算是真正領教一下社會轉型期的大風大浪。下海的同時便決定摒棄如土的文章,連後腦勺也不瞧。試想,置身於那種金錢叮當亂響、酒泛綠、燈吐紅、聲兼色、犬當馬的遊戲場,又到了這把老大不小、知天命、識時務、通人情、諳世風的年紀,文章於我還有什麼用?文學於我又還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