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光譜
季羨林
卞毓方先生是北京大學東方學係(原名東方語言文學係)的畢業生,專修日本語言和文學,跟我不是一行。但是,我擔任了幾十年之久的係主任,所以,從廣義上來講,他也可以算是我的學生,我是他的老師。古人說:人之患,在患為人師。我之為師,難矣哉。
卞毓方畢業後,長期從事國際國內的新聞工作,兼搞文學創作。這幾年在《人民日報》文藝部,寫作的重點轉為散文,成績斐然。卞毓方的散文,是廣義的散文。什麼叫廣義的散文呢?這是我杜撰的一個詞兒。因為,我一向有一個偏見,即過去一度被稱作小品文的,才是真正的散文,其他的政論、報告文學等等,都不能算是散文。在這方麵,過去一提到散文,首先提到英國,其次算是法國。英國確實出了不少的散文大家,如蘭姆,G.吉辛,德.昆西,切斯特頓等等,法國則有蒙田。同樣作為文學大國的德國與俄國,散文作家卻非常稀見。這恐怕與他們的民族氣質和思維方式有關吧。當然,我們中國實際上是真正的散文大國。我們從小就背誦的名篇,如司馬遷的史作,如我們平常所說的唐宋八大家,以及明末的公安派和竟陵派,清朝的桐城派,等等,都是地地道道的散文。我對散文提出來的標準是一個真字,換句話說,就是必須有真感情,連敘事散文也必須真,不能捏造,不能胡編。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固然充滿了灼人的摯熱,司馬遷的《報任少卿書》等也無不洋溢著真情實感,就連柳宗元的那些寫景文,字裏行間,也莫不有情感的火花閃爍明滅,甚至蘇軾的那些類似政論的文章,比如《留侯論》、《範增論》等等,也都彌漫著濃厚的抒情氣息。其餘可以依次類推。
我從內心深處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散文。然而,隻是到了最近幾年,才逐漸發現:這是我個人的偏見。散文的天地其實廣得很,比如我先前稱讚過的張中行先生的學者散文,時下也頗注目。而我以往的偏見或多或少影響了我對文學作品的欣賞。我在審美方麵未免有點太褊狹了。當然,我仍堅持認為,文學作品之所以成其為文學作品,藝術性是第一位的。如果沒有一點藝術性,沒有一點文采,結構不是變化多姿,節奏不是起伏有致,詞句不是清新獨到,蘊藉不是廣博深厚,乏情感,少意境,欠神韻,那麼,思想性再強,也不能成為文學作品,至少是不能成為好的文學作品。這個道理並不難明白。
如果承認我這個看法是正確的話,那麼,廣義的散文尚矣。廣義的散文,不管是政論,還是其他非狹義散文的文章,隻要有藝術性,有文采,能給人以美的享受,這就是好的、優秀的文學作品。決不能囿於我原有的那一種偏見,對它另眼相看。這樣不利於文學創作的繁榮與發展,既不利於作者,也不利於讀者。
卞毓方先生的文章,我讀過一些;但是讀得不太多。僅就閱讀所及,我覺得,他的文章可以歸人廣義的散文這個範疇。最重要的是,無論抒情、紀事,或是說理,他的筆下常常有一種奇譎的光,與之相輔,藝術性強,文采葳蕤,頗具氣韻、底蘊。
(原載《新民晚報》等)
卞毓方散文漫評
林非
卞毓方先生筆下的散文創作,所涉及的領域是相當寬廣的,像《赤子靈蘊》和《長繩係日》寫愛國之情,《菩提的清芬》和《雪冠》寫親情與愛情,《阡陌相連的心田》和《大恩難言謝》寫深厚友情,《白粥》和《生意人洪仔鄉寫股票公司這些商業場所,《北大三老》寫學術聖地等等。乘著飛機在天空裏翱翔,抑或是駕著汽車於公路上疾馳,他都可以產生靈感。
從寫作的藝術技巧和思想內蘊來說,卞毓方先生可以說是已經獲得了不小的成績。像《一輪滿月掛燕園》,從一隻小貓跟著季羨老散步寫起,初看似是閑筆,卻於結尾處又回歸到小貓用灼亮的眼神審視著來客,猶如在捉摸著是否占用了主人過多的時間,從而就詼諧有趣地點出了這位著名學者的時間是如何珍貴。作為散文家的卞毓方先生,在這兒自然主要是通過自己主觀的感受,而並不側重於客觀的再現,從而使得從未見過這位著名學者的讀者朋友,也獲得像作者這樣活生生的感受,這恰巧是散文創作的藝術力量之所在。
正因為不斷地揣摩著對於人世間的許多豐盈感受,在卞毓方先生不少篇章中所包括著對別人或自己的心理分析,就敘述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真能夠讓讀者朋友從驚訝中點頭認同,並且還引起深深酌思索。像《拳壇獨語》描寫自己於桑拿浴室中邂逅一位老者,發現他原來是個頗有盛名的學問家,然而在赤裸了羸弱的身體之後,竟顯得痩骨嶙嶙,分外可憐。於是驚訝於為何還有人會嫉妒和攻訐他,不禁產生了同情與憐憫之心,刹那間卻又冒出捶他一拳以顯示自己力量的念頭,接踵而來的是想到如果他在熱氣中突然昏倒的話,自己又可以戲劇性地成為救助他的英雄,從而有了登堂入室的良機,比親密的弟子還要親密。再仔細瞪著他,覺得自己長著的身軀和腦袋,從任何一個陌生人的眼光看來,都會感到優勝於他的,最後又覺得憑著蘊藏於心靈中至關重要的些微之處,老人顯然又是遠遠地超過自己,於是在對視的微笑中發現了他和善的神色。這實在是一篇深入細致地解剖自己心理的妙文,充分顯示了內心世界的豐富和複雜。